第52章 :沉鸾之孽(二)

聶沛涵掌上是一只泛着銀光的長釘,造型甚是奇特。鸾夙只掃了一眼,便覺得有些不寒而栗。她瞧着聶沛涵的幽深眸光,耳中聽他說道:「此物名為『透骨釘』,顧名思義,可穿肉透骨。是宗人府的刑具之一,看似并無甚可怖之處,但刑訊逼供的效果出奇得好。」

聶沛涵深眸盯着掌中長釘,繼續道:「受了此刑的犯人并無性命之憂,然每每卻皆是痛不欲生……用過此刑之處,終生難以愈合。」

鸾夙終於聽出了聶沛涵話中之意,冷冷笑道:「也不知是誰從前說過,要保我毫發無傷。」

聶沛涵卻是幽幽一嘆:「只可惜你并不聽話。」

鸾夙心中頓時一涼:「慕王殿下想在我身上哪處用刑?」

聶沛涵執起那枚透骨釘,放在眼前端詳許久,面色已變得頗為平靜,問道:「郇明為何兩次擒你?」

鸾夙噙着冷笑,并不說話。

聶沛涵将透骨釘貼面放至鸾夙右眼下方:「郇明那日便是被我傷了這只眼。」

鸾夙聞言雙眸緊閉,面上仍是冷意,唯有閃動的長睫透露出一絲懼怕。

聶沛涵輕嘆再問:「可是與龍脈有關?」

「我即便知道,也不會告訴你。」鸾夙只答了這一句。

聶沛涵将透骨釘收回自己手中:「看來你是想告訴臣暄。」

鸾夙倏然睜開雙眼,盯着聶沛涵的魅惑容顏,倔強冷回:「聶沛涵,你一直将我看作是臣暄的附屬品。無論是排斥我與淩芸接觸,還是方纏那一句話,足見你從沒将我當個人看。你既不懂得尊重人,也休想旁人都服氣你。」

聶沛涵忽然笑了:「我是南熙皇子,你是北熙花魁,身份雲泥之別,我為何要尊重你?我只須震懾你。」

鸾夙眼中淚光一閃而過:「你說得沒錯。我的确窺得了郇明的大秘密,這秘密教任何人得知了,都足以抵過千軍萬馬。但我不會告訴你,殺了我也不會說。」

鸾夙狠狠盯着聶沛涵,面上卻漾起一個最為妩媚的笑容:「我是臣暄的人,但凡還有一口氣在,這個秘密我也只會告訴他。你今日最好殺了我,否則他日你一定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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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沛涵看着鸾夙面上極為妩媚又極為狠戾的笑靥,只擠出四個字:「他值得嗎?」

鸾夙再次用沉默與笑靥回應了他。

聶沛涵終是眯起一雙好看的鳳眼,透骨釘的冷光襯着他颠倒衆生的絕世容顏,再次貼在鸾夙的右頰之上:「你說得對,既然不能為我所用,我應該殺了你……我最好現在就殺了你……」

鸾夙忽然伸出雙手握住聶沛涵的手腕,将透骨釘緊緊貼在自己頰上:「這裏下手如何?可惜至多破了相,死不了人。」她又握着聶沛涵的雙手緩緩下移,終是停在自己咽喉之處,面上毫無懼色:「還是這裏比較好。」

不知為何,聶沛涵覺得鸾夙的無所畏懼之下,掩藏了幾分失望之意。什麽是失望?有希望才會有失望。

「你就這麽倔?不肯在我面前低一次頭?」聶沛涵心中五味陳雜,平生下手頭一次這樣猶豫,這樣不乾脆。

「我說過了,慕王殿下高高在上,從不懂得尊重人。」鸾夙仍舊握着聶沛涵的右手手腕,将透骨釘按在自己咽喉之上,此刻只要她微微低頭,那長釘便會穿喉而過。

聶沛涵的右手仍舊穩穩停在鸾夙咽喉之處,手腕尚能夠感到鸾夙掌中的微涼之意。說來這彷佛是他們頭一次相對而坐丶兩手交握,明明是這樣親近的姿勢,卻又是如此絕望的關系。

聶沛涵看着鸾夙微擡的下颌,另一只手情不自禁鉗制其上。尖尖的下巴握在他手中,只要微一使勁朝透骨釘按下去,他便再也沒有這些煩惱憂愁。

有那樣一瞬間,聶沛涵感到自己起了前所未有的殺意,比之以往在戰場上殲敵時有過之而無不及,鉗制住她下颌的手也微微收緊。鸾夙被捏得有些疼痛,便輕輕蹙了蹙眉,握在聶沛涵腕上的雙手就勢松開,面上一副憤慨的視死如歸之意,再次緊緊閉上了雙眸。

「鸾夙,」她聽到他喚她,「看我。」

這一次,她連長睫都沒有閃動。

「睜開眼看着我。」他幾乎要勃然大怒。

鸾夙仍舊沒有睜眼。

聶沛涵感到一陣絕望之意湧上心頭,卻還是心有不甘:「我若當真下得去手……你可有什麽想要對我說的?」

鸾夙的睫毛終於微微閃動,須臾卻仍沒有睜開雙眼,只深深吸了吸鼻子,回道:「我無話可說……不,唯有一句——若有來世,避君三舍。」

若有來世,避君三舍……

鸾夙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便感到一直鉗制在自己下颌處的手漸漸松了開來,那想像中痛入骨髓的冷釘卻一直沒有發作。鸾夙不由睜開雙眼,恰好瞧見聶沛涵緩緩收回右手,将透骨釘握在他自己手中。

鸾夙有些不解與疑惑,看着聶沛涵依舊淡然沉穩丶面無表情的俊顏,不知他此舉何意。然而漸漸的,鸾夙終於發現有些異樣,聶沛涵雖然面上保持着波瀾不驚,可那額上分明已漸露青筋,好似是在強行忍耐着什麽。

鸾夙尚未及細究,便随之感到自己裙上有些微動靜,順勢低眉一看,才發現裙裾上竟是沾染了一灘殷紅血跡!她連忙擡首再看聶沛涵,想要尋找流血的出處,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視線才最終停駐在他右手之上。

但見那枚透骨釘此時已穿透了他的虎口,釘身從手背之上露出尖端。那汨汨的鮮血不停地順着他指縫滑落,盡數滴在了她的裙裾之上。

他竟是将那枚透骨釘攥透了!

鸾夙的震驚之意越來越盛,不可置信地看向聶沛涵,幾乎是惡狠狠道:「聶沛涵,你這個瘋子!」

聶沛涵聞言卻忽然綻放出一個魅惑笑容:「這一次你終於被我激怒了。」他低眉看着嵌入自己虎口的長釘,微笑着施手将它拔出,那面上模樣雲淡風輕,手上動作也乾脆随意,好似不過是摘了一朵花,折了一株草。

一小股鮮血再次從聶沛涵的右手虎口處噴出,幾乎要漸到鸾夙衣襟之上。

那位自虐的本尊卻笑得越發沒心沒肺,對着鸾夙笑了許久,才緩緩執起她的右手,用他鮮血淋漓的手掌在她掌心之上來回摩挲,彷佛是要将她掌中的每條傷痕都銘記在心。

良久,聶沛涵終是徐徐起身,也不顧汨汨流血的右手,神色鄭重地将沾滿自己鮮血的透骨釘輕輕放入鸾夙手中:「我原說過半年之後放你走……如今我改變主意了。你一日不說,我便陪你耗着。」

言罷轉身朝門外走去,走至門口處,又停下腳步,并不回頭,語氣之中更見疏離冷淡:「以手還手,這算不算尊重?鸾夙,咱們兩清了。」

若是聶沛涵此刻回一回頭,他定能看到鸾夙眼中閃爍的淚光。可惜世事只在這一瞬之間,過了這個因,便沒了這個果。他終是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出,到底沒能看見鸾夙面上垂下的兩行清淚。

一顆顆碩大淚珠滴落在鸾夙沾滿鮮血的手上,立時将那殷紅的血色沖淡了些。鸾夙死死盯着手中那一枚寒光冷物,喃喃自道:「涵哥哥……」

鸾夙也不知自己究竟坐了多久,待到清醒之時,卻發現自己身在房內的榻上。她揉了揉略微酸脹的雙眼,恍惚地起了身,剛恢複一絲清明,卻聽聞一個頗為驚喜的聲音:「你醒了?」

是馮飛。

鸾夙撫了撫額頭:「馮大哥,你怎會在此?」

馮飛抿嘴并未回話。

鸾夙忽然想起了什麽,連忙低頭看自己的衣服,那已乾涸的殷紅血跡清晰可見,點點滴滴觸目驚心,無一不在提醒着她,那冷冽的寒光丶自己下颌處緊緊鉗制的手……一切都不是夢。

鸾夙下意識地在床上摸索着,馮飛只站在榻前看她尋找。半晌,終忍不住開口提醒她:「在你枕下。」

鸾夙連忙掀開枕頭,果不其然,那一枚幽冷長釘透着寒光,正靜靜躺在自己枕下。鸾夙将它握在右手之中,再看自己掌上的道道疤痕,某人的血跡仍在。

鸾夙不由失了神,聽到馮飛沉沉出聲:「殿下……他的手……」

鸾夙不知如何接話。

馮飛又是一嘆:「殿下的手并無大礙,屈大夫已看過了……你不必擔心。」

鸾夙頓覺嗓中乾渴有如火燒,半晌方瘖啞吐出幾個字:「我不擔心……我知他善用左手。」

馮飛聞言面露訝異之色:「你怎會知曉?殿下平日掩藏得極好,此事除卻丁将軍與我,無人知道。」

無人知道嗎?鸾夙在心中苦笑,難道要告訴馮飛,自己八九年前便知道了嗎?她的涵哥哥,曾在相府中為她展露過一手絕活,用雙手同時寫字,且左手寫出的字體更為遒勁大氣,铿锵有力。

馮飛瞧着鸾夙坐在榻上,忽然又道:「姑娘為何不對殿下說出來?還是你當真打定主意,要告訴鎮國王世子?」

聽聞此言,鸾夙方纏的傷感心思立刻消失,冷冷笑道:「原來馮大哥也覺得……我只是臣暄的女人。」她将一個「只」字咬得分明。

「我多希望你不是……」馮飛語中帶着些許黯然,半晌又道:「鸾夙姑娘想走嗎?」

若說不想,那是假的。然而她剛剛才與小江兒重逢,并不想立刻忍受姐妹離別之苦。鸾夙兀自思量半晌,心中也漸漸清明起來。倘若她走,她與小江兒的這份情誼,将永存兩姐妹心中;倘若她留下,只怕聶沛涵終會成為她們彼此之間的障礙。

她離開,江卿華便永遠都是淩芸,他們三人之間也再沒了那些痛苦糾葛……鸾夙死死捏着手中的透骨釘,擡首再看馮飛:「馮大哥願意幫我?」

馮飛「嗯」了一聲:「只怕有損姑娘名節。」

「我如今哪裏還有什麽名節……馮大哥但說無妨。」

馮飛看着鸾夙,心中頗為忐忑:「我去向殿下求了你……再尋機會放你走。」

鸾夙漸漸蹙起眉頭:「馮大哥……」

馮飛別過臉去:「姑娘若離開,殿下丶芸姑娘丶丁将軍……還有我,都是解脫。」

旁人暫且不論,這一句話,已算是馮飛表明心跡了。

鸾夙攥着手中的透骨釘,沉吟半晌,方露出一個凄美笑容:「馮大哥說得對……就照你的意思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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