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表白心跡

聶沛涵大婚之日定在了六月初六。鸾夙想了半晌才憶起,這正是去年她在黎都聞香苑挂牌的日子,聶沛涵選在此日成婚,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掐指算算,如今已是五月下旬,聶沛涵成婚在即,慕王府自然忙成了一鍋粥。這一日鸾夙照舊在院中侍弄花草,裙裾沾惹了層層泥塵,便回別院換件衣衫。不想剛走到半路,天上忽降大雨,鸾夙只得冒雨跑回院中,低眉一看素青衣衫已成了灰色,不由狼狽地笑了笑。

再擡首時,已瞧見院門口站着個人。墨黑衣衫,雙手背負,立在廊下無言相侯。不知是月馀未見的緣故,還是這雨水朦胧所致,鸾夙只覺聶沛涵今日氣質格外出衆。

兩人隔着雨簾相望了半晌,還是聶沛涵率先回過神來,從廊下一路護着她回了屋內。鸾夙再看自己的泥濘狼狽,失笑道:「容我先去換件衣衫。」

聶沛涵撣了撣身上的雨水:「去吧,我等你。」

只這一句,已讓彼此強自克制的疏離消失於無形。

未幾,鸾夙換了件素白衣衫而出,頭發也披散着,額前尚能看到水汽。聶沛涵瞧着眼前素面朝天的明媚嬌顏,只覺好似是個遙不可及的夢,輕易便碾碎了他努力壘砌的一道心牆。

心底忽然冒出的柔軟,令他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熬了五十日都不來看她一眼。

還是鸾夙先開了口:「殿下今日怎得了閑?」

聶沛涵聽着窗外雨聲:「想起有段日子沒過來了,便得閑來瞧瞧你。」他答非所問。

鸾夙也不在意:「教殿下見笑了,我今日去院子裏擺弄新種的幾盆花草。」

「你倒堅持下來了,」聶沛涵笑道,「我原以為你是一時興起。」

鸾夙撇了撇嘴:「還不是為了殿下大婚,我恰好閑着無事,便照料照料。」

由鸾夙口中說出「大婚」二字,霎時令聶沛涵心中一抽,他瞧着她面上渾不在意的模樣,忽然便不想再演下去了。

「鸾夙」,他喚她的名字,「前次見你,我索要賀禮,你不給。我的問題你也答得不好,今日便再給你個機會。」

「殿下的問題我一概答不上來。」鸾夙一并推拒了。

Advertisement

「你知道我想問什麽。」他咄咄相逼。

殿下心思深沉,我怎會知道。」

「屈方離開煙岚那日,你去了何處?」他不管不顧,仍舊直白相問。

岑江果然還是告訴他了!鸾夙面上一副坦蕩:「我去了味津樓。」她并不怕他知道,故地重游也沒什麽,左右她在煙岚城內,也只識得那一個去處。

「見着那說書人了?」聶沛涵再問。

「見着了。」她點頭。

「我記得從前問過你,是否還記得他所贈的十四個字,你答記不得了。」話到此處,聶沛涵微有停頓:「那日去味津樓,可曾再問問他?」

鸾夙偏頭似在回想:「問了,他也記不得了。」

聶沛涵輕嘆一聲:「你騙我。」

鸾夙好似聽到了什麽可笑之事:「我為何要騙你?不信你大可去問他,他真說他記不得了。」

聶沛涵看着她的眼睛:「可你分明是記得的。」

鸾夙眨着眼睛執意否認:「咦?殿下這話有些意思,我為何要假裝忘記?」

「你怕分不清孰新孰舊。」

鸾夙霎時無言以對。他果然還是知道了呵,她心中最為隐秘的事。聶沛涵的深眸閃着微光,有如幽潭令人欲沉溺其中。鸾夙只怕自己再看一眼便會萬劫不複,連忙将目光瞥向窗外,假作不解地問:「殿下的意思,我聽不懂。」

聶沛涵哂笑一聲,捏着鸾夙的下颌強迫她回頭看他:「鸾夙,你演得太差。」

只這一句,已令她忍不住鼻尖酸澀。

鸾夙擡眼瞧着廳內綁縛的紅綢,那是管家為了聶沛涵大婚專程置備的,特意吩咐府內上上下下務必懸挂,不能有半分死角。從前鸾夙只覺得那紅是溫暖的紅,帶着她對江卿華的祝福與愧疚。然而此刻下颌處傳來的生疼之感卻令她覺得這綢緞如此猩紅刺目,她想忍住不看,又忍不住不看。

鸾夙素手拍掉聶沛涵鉗制自己下颌的手:「我與殿下素來玩鬧慣了,雖說不大忌諱男女之妨,卻也不想讓芸妹妹誤會。殿下還是注意些為好。」

「你知道她不是誤會。」聶沛涵忽然難以抑制地激動起來,左手置在案上緊握成拳:「你那日為何要再去味津樓?你若不去……我幾乎要這麽認了。」

鸾夙別過臉去,嘴唇微抽到底還是忍住了哭意:「我自去我的,與殿下無關。」

「無關嗎?事到如今你還敢說無關?」聶沛涵額頭已露青筋:「若是與我無關,那在你心裏誰是新?誰是舊?你又為誰左右為難,難以決斷?」

鸾夙仍舊不看他,目光落在窗外的雨簾之中,渺遠不知所蹤。

「你早便知道了,至少初次從味津樓回來,你看了那三個字,便知道了。只是你一直在逃避,你假裝不知道。」聶沛涵語中微急,一改往日沉穩之氣:「我問過你的,那日我用透骨釘威脅你,你不肯說;還有馮飛的事,你也躲着;屈方離開煙岚的前一日,我又去問過你……」

聶沛涵此刻已是雙目通紅,可究竟是惱火還是懊喪,亦或是兩者都有,鸾夙卻說不出。

「我們不該是這樣的,鸾夙,哪怕你對我透露過一點心思,我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你應該知道,我會對你很好,盡我所能……可你沒有給我機會。」他狠狠盯着她:「你是真的狠。」

「不是……」鸾夙的聲音低若蚊蠅:「我有我的苦衷。」這一句辯解如此無力,不要說聶沛涵不信,她自問也不能說服自己。

聶沛涵恍若未聞。

「是從何時開始的?」他這一句像是自問,須臾他自己已給出了答案:「我是從秋風渡。當時我在想,幸好,事情尚在我控制之中。可到了煙岚城之後,我去京州覆命,路上我便覺得有些不妙……想必你不曉得,那時管家每日呈信禀報房州情況,都會特意說到你的飲食起居。」

聶沛涵頗為苦楚地一笑:「你看,連我府上管家都看出來了,還有丁益飛……甚至是淩芸。唯有你不知道。」

鸾夙仍舊強忍淚意,看着窗外并不說話。

聶沛涵的語調忽然沉了一沉:「真正失控是郇明再次擄走你之後。我甚至想過就此留下你,才會強迫你住進我的內院。你不領情也罷了,你瞞着我郇明的事,我也不是真的要逼你,那日拿着透骨釘不過吓吓你,可你卻以為我會下手……」

聶沛涵幾乎要将桌案的一角捏碎:「你那日說出來的話……你說我不尊重你,秘密你只會告知臣暄……最令我失望的是那句『若有來世,避君三舍』。」他忽然垂眸看向自己右手虎口處的傷疤:「當時我唯有告誡自己,聶沛涵,該醒了,若不痛一痛,你還要沉淪多久。是以我毫不猶疑地紮了自己……」

「可我是臣暄的女人。」她終於還是哽咽着打斷了他。

聶沛涵再次哂笑,也不知是自嘲還是嘲她:「這不是問題……鸾夙,你知道的,這從不是問題。問題是你一直在逃避,你不想讓我知道。」

「卡嚓」一聲巨響傳來,他們對面而坐的這一張案幾,終是被聶沛涵硬生生捏斷一角:「你若早些讓我知道,我也不會應了臣暄,更不會進京請婚……如今走到這一地步,父皇的旨意下了,一切都沒有退路了。」

「鸾夙,」他的聲音終於恢複了深沉平穩,「你不該再去味津樓……你沒有想過,東方誤既能對我下這番判語,我又豈會容他在外?我已将他納入麾下,你們說過的話,他皆會一一回禀於我。」

一時之間,屋內的氣氛十分沉悶。半晌,聶沛涵才又苦笑道:「我一直以為我會欣賞溫柔賢淑的大家閨秀……可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原來竟是我不知你,你不信我。」

我不知你,你不信我。

「不是的。」她想告知他,她有苦衷。她的姐妹小江兒已代她受了許多苦,她不能再剝奪她馀生的幸福。鸾夙張了張口,有那樣一瞬,她幾乎就要将身世如實相告了,然而「涵哥哥」三個字終究卡在嗓中,未能說出口。

鸾夙的淚水終於從眼底紛湧而出,順着長睫劃過面頰。種種委屈種種苦衷種種解釋,唯能化作一句話,還是那一句她強自用來說服自己的話:「我是臣暄的女人。」

「但你哭了。」聶沛涵對她的口是心非恍若未聞,隔着桌案輕輕撫上她眼角淚痕:「你說你是臣暄的女人,你若心中堅定,你若甘之如饴,又為何要哭?你在我面前從不示弱,即便口中落了下風,心裏也不服氣。這一次,你終是為我掉淚了。」

聽聞此言,鸾夙的淚水落得更兇,強自忍耐的抽噎再也無法忍住,無聲的落淚漸漸變成有聲的哭泣,合着窗外的雨水滴滴落在聶沛涵心中。鸾夙想要擡手拭淚,眼淚卻越擦越多,唯有再次垂下眸來,任由淚珠滑落裙裾,好似那一日聶沛涵右手之上落下的鮮血,一滴一滴,浸入心扉。

「我與殿下身份懸殊,實難匹配……淩芸與殿下才是良配,而不是鸾夙。」她這一句,并不指江卿華,而是她自己。如此蒼白無力,卻是出自真心。

事到如今,這曾經龌龊卑賤身份後的真相,她已無法再對他說出口。

「你該給我一個機會,」聶沛涵不容她再回避,「既然天意讓我知曉……」他死死握住她的右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新生的肌膚:「無論在你心裏孰新孰舊,且讓我與他一争。」

鸾夙試着抽回自己的右手,努力了半晌卻是失敗:「那你的婚事呢?還有你與世子的盟約?你已答允了他,難道要公然反悔?」

聶沛涵的手勁沒有絲毫放松,只覺掌中傳來的柔軟令他再難舍卻:「婚事大約是退不了了,父皇已下了旨,況且丁益飛還是我的老師……但我有分寸。」他堅定地看向她:「至於臣暄,我自有我的法子。你若最終選了我,一切後果我一力承擔……我等着你的意思。」

窗外的雨漸漸變小,最終化作朦胧絲雨,鸾夙與聶沛涵站在檐下并肩而立,一人墨黑服色,一人素白衣衫,倒也相得益彰。聶沛涵伸手接着檐下雨水,任由它在指縫徐徐滑落:「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就像這雨,無論我如何努力,都把握不住。」

他一只手攬過她的肩,下颌抵着她的柔軟發絲:「我從前總喜歡拿話噎你,其實私下裏卻寡言得很。我從沒像今天說過如此多的話,但願你都能明白。」

鸾夙雙手抵在他懷中,輕輕點頭:「我明白。」

「別讓我徒勞。」聶沛涵用力地緊了緊懷抱,到底還是松開了手。

「我去拿傘。」鸾夙欲轉身進屋。

「不必,」聶沛涵魅惑一笑,止住了她,「讓我淋着,否則會愈加迷失。」他邁步踏入迷蒙細雨之中,回首再對她笑道:「就信我一次。」

「好。」她眼眶一熱,報以微笑,目送他消失在一片細雨之中。

也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飄入,鸾夙只覺面上又濕潤了。她亦擡手任由雨絲輕撫掌心,再看着它們緩緩從她指縫滑落。

是誰曾經說過的,廊下細雨不過是一曲悲歡離合。

而她這一曲,已黯然唱盡。

她終究還是騙了他。若不騙他,只怕自己再多聽一句,心城便會轟然崩塌。

也許是時候離開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