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兩難抉擇

三日後,亦是聶沛涵上将軍府提親的那一日,鸾夙從他的內院之中搬了出來,再次如願住進了她初來時的那處別院。搬遷之事由管家一手布置,守衛也由岑江逐一挑選,無論是陳設布置還是丫鬟值守,無不百裏挑一。鸾夙再看如今的慕王府別院,莫說是郇明,只怕連一只鳥兒也難以飛進來。

轉眼又是一月逝去,慕王府上下皆為聶沛涵迎娶側妃而忙碌不已,随着日子臨近,府內愈見喜慶氛圍,處處張燈結彩。慕王封邑房州同慶,首府煙岚更是熱鬧。

鸾夙閑來無事也會在府內搭把手,與丫鬟們一同侍弄新植的花草,亦或是做些簡單的剪紙丶刺繡,為聶沛涵迎娶江卿華盡一份心力。如今她雙手雖不比從前靈活,然到底也算恢複了八成。鸾夙只怕自己若再不尋些事情來做,這雙從前靈巧無比的手便要就此廢了。

遵照南熙嫁娶的規矩,媒聘之後新娘子便要足不出戶,遑論是與男方見面,如此一來江卿華便也未再到過慕王府。原本這已令鸾夙的生活乏味至極,誰想此時一直給她治傷的名醫屈方也要告辭而去,任聶沛涵如何勸說,也不願留下吃一杯喜酒。

屈方離開煙岚城的頭一日,聶沛涵才到別院将此事告知鸾夙。這猝不及防的離愁別緒忽然湧來,雖只是照料她半載的大夫,卻已足夠在她如今脆弱的心神上再添一道惆悵。

自聶沛涵說了成婚之事後,她與他便未再見過,迄今算來已有整整一月。鸾夙原以為彼此再見會有些尴尬,豈知聶沛涵卻淡然得很,與她好似舊友相會。

「一月未見,諸事可好?」他立在院中,笑着問候。

鸾夙猶自為屈方即将離去之事而感慨萬分,嘆道:「自是好的,只是不大喜歡離別。」他既願意粉飾太平,裝作過往如風,她亦樂意奉陪,假作一切從未發生。

「七情六欲深濃之人,皆不喜離別。」聶沛涵魅惑笑道:「我聽聞你整日在府內侍弄花草,怎得,我成婚在即,你沒有賀禮?」

鸾夙繃着臉:「殿下既張口了,我被燒掉的積蓄還望殿下先賠給我,如此才有銀兩送您賀禮。」

「毫無誠意。」聶沛涵淡淡評價。

「那怎樣才算有誠意?」鸾夙攤開雙手,無奈地道:「詩詞歌賦荒廢許久,琴棋書畫也使不上手勁,除此之外,我如今身無長物。殿下還是饒了我吧。」

聶沛涵忽然笑了起來:「我有一個疑問,思來想去沒有答案。若是尋不出結果,只怕成婚也無心思。今日便來問一問你,你若答得好,賀禮可免。」

鸾夙不住點頭:「如此甚好。」

聶沛涵微微斂去笑意,換上鄭重神色:「你是知道我的心思的,臣暄的心思你也知道……雖說我二人一在南,一在北,可難保有朝一日不會針鋒相對丶一争高下……」

他側首看着她:「若當真到了那一日,你當如何自處?」這一問,問的是江山,也問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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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夙聞言臉色微變。她不知聶沛涵此話何意,方纏他們明明都僞裝得很好,他為何要将彼此打回原形?鸾夙低眉想了想:「殿下這話問得莫名其妙,我一青樓女子,才疏學淺,答不出來。」

聶沛涵臉色不變:「不過是個問題罷了,只管答,但說無妨。」

鸾夙眨了眨長睫:「兩位都是蓋世英雄,若當真去争這大好江山,我便只好尋個隐蔽的窩躲起來,任你們打得落花流水也不出來。」她刻意将問題引到江山之争,如此便可撇得乾乾淨淨。

「你倒聰明,」聶沛涵似笑非笑,「這答案不對,賀禮還是得送,亦或你接着想。」說着他已兀自起身,來去匆匆再道:「明日屈方離城,我政事繁忙抽不得身,岑江會代我相送。你也去送送吧,左右他也治了你半年。」

「我自然要送。」鸾夙不假思索。

聶沛涵未再多言,負手離開了別院。

大約是受聶沛涵這番話所累,鸾夙只覺這一月裏刻意壓制的某些情緒,此刻又一一跳了出來,直教她徹夜輾轉反側。

這樣的感覺鸾夙并不陌生,猶記從前在黎都時,她也曾有過一次,便是臣暄刻意親近拂疏的那幾日。原來自己竟是這樣涼薄之人,前後不過大半年光景,便能先後為兩個男人傷懷至此,實是有些水性楊花了。

鸾夙自嘲地笑了笑,難道是因自己在青樓呆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也将那種朝秦暮楚的惡習學了來?

如此一想,鸾夙大感郁悶難耐,待翌日清晨送走了屈方,更覺心中煩擾無處抒發,遂對一并前來相送的岑江道:「岑侍衛先回府吧,我想在城裏走走。」

岑江向來不茍言笑,只唯聶沛涵一人俯首是從。鸾夙此話一出,已毫不意外聽到他的否定:「還請姑娘回府。」回得生硬至極,沒有半分委婉。

鸾夙憋了一晚的惱火終於尋到去處,蹭得一下蹿了上來,對着岑江冷笑道:「我可不是請岑侍衛示下,不過是禮節上知會一聲罷了。」

岑江初來慕王府時便聽聞這北熙來的女子伶牙俐齒丶誰都不懼,與他家主子關系匪淺。他在旁觀察一月,看這女子甚是沉默寡言,原還以為是府中訛傳,誰想今日總算見識到了。岑江仍舊堅持己見:「請姑娘回府。」

鸾夙聞言秀眉微蹙,頗為犀利地盯着岑江:「我并非慕王府中人,與岑侍衛亦無隸屬關系,恕難從命。」言罷兀自轉身朝城內行去。有馮飛前車之鑒,岑江不敢多言,更不敢出手強迫,只得打馬相随一路護送。

鸾夙也不理他,憋着煩悶之意快步行走,待瞧見城內處處懸挂的大紅綢緞,才發現自己已不知不覺走到了味津樓前。鸾夙回首瞧見岑江仍跟在身後,皮笑肉不笑道:「我上樓吃飯,岑侍衛可要跟着?」

岑江将馬匹缰繩交由店中小二,以行動答了鸾夙的問話。

倒胃口!鸾夙在心中暗道,徑直上了樓。

許是沾了聶沛涵即将大婚的喜慶,味津樓好似也比從前熱鬧些許。臺上依舊是那個說書人講得天花亂墜,只不過這一次他口中的段子已非北熙鎮國王世子,也無關風花雪月。鸾夙兀自在大廳尋了位置就坐,剛喝下兩口水,臺上的段子卻說完了。

說書人照舊到每桌跟前一一讨賞,鸾夙眼看着他走到自己這一桌,擺擺手道:「我沒錢。」

說書人做個長揖:「無妨,又見着姑娘已是小人的福氣。」

鸾夙挑眉:「你還認得我?」

「姑娘生得閉月羞花,小人縱然是個半瞎,也能記得清清楚楚。」說書人笑答。

鸾夙也笑了:「你果然是憑嘴吃飯的。」

說書人聞言,又對鸾夙笑道:「小人前後見了姑娘兩次,都瞧着姑娘不大痛快,可是心中有事不得開解?」

鸾夙看着說書人,忽然想起他前次在案上寫下的字句。無論是分別贈給自己和聶沛涵的一個字,還是那句「此身不及雙栖鳳,朱顏對鏡沉鸾孽」,不得不說,這說書人算的卦,多少還是有些準頭的。

鸾夙側首看向立在一旁的岑江:「岑侍衛帶錢了嗎?借我一錠銀子吧。」言罷又對說書人道:「勞煩先生再為我蔔上一卦。」

豈知說書人卻擺了擺手:「算卦講求一個緣分,小人與姑娘有緣,可分文不收。況且前次那一份賞賜,已然足夠。」

這句話剔去了鸾夙先前對他的一絲惡感,語中也帶了幾分另眼相看:「敢問先生貴姓?」

「月落西山,朝霞滿天。」說書人賣起了關子。

「原來是東方先生。」鸾夙笑問:「先生如何知曉我不得纾解?」

「小人所贈那十四個字,已露真意。」東方轉又看了看岑江:「蔔卦一事,唯有局中之人能聽,您是局外之人,還是回避得好。」

岑江只看了鸾夙一眼,便無言行至樓梯處,遠遠望着鸾夙這一桌。

東方見岑江已走遠,又笑道:「姑娘心中煩擾之事,無非是個兩難抉擇。」

「世間煩擾之事,大多起於『兩難』,先生此話,未免有敷衍之嫌。」鸾夙欲試探他語中深淺。

聽聞此言,東方卻緩緩搖了搖頭:「姑娘會錯意了,此『兩難』非彼『兩難』。」他沾了杯中茶水在案上緩緩寫下一個「男」字,再道:「是『兩男』,而非『兩難』。姑娘之郁結,乃是因兩男而起。」

鸾夙聞言大為詫異。心中之事就此被人一語戳破,如此直白犀利,教她唯有沉默以對。

東方好似知曉鸾夙所想,又已笑着勸慰道:「姑娘不必覺得難堪,以姑娘才貌,只兩男之難,已是難得。若是長此以往,只怕會演變成多男之難,那時才是真的很難。」

東方這一番話說得極為拗口,鸾夙卻還是聽懂了其話中之意,垂眸自嘲道:「先生說得對,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我也想斷,只是不知如何決斷。」

「此事外人不能置喙,唯有姑娘自行抉擇。」

鸾夙再次長嘆:「先生不能指個明路嗎?」

東方擺出一副「不可說」的神色:「世人抉擇,無非新歡與舊愛。有人喜新,有人念舊。姑娘之難便在於,二者早已分不清。」

鸾夙很是驚異,蓋因說書人此言正中下懷。不錯,她的确分不清孰新孰舊。若說臣暄是舊,她分明與聶沛涵自小相識;若說聶沛涵是舊,她又對臣暄動情在前……

若是能分清新歡舊愛,她也不必如此為難了。如今難就難在,她已迷失其中,不知本心。

東方見鸾夙越發郁郁寡歡,猶豫片刻再道:「也罷,今日既然說開了,小人便再透露一句。其實姑娘無論擇了誰,皆是一段美滿姻緣,不會辜負終身。只是……」

「只是什麽?」鸾夙不由發問。

東方又笑了:「沒什麽,只是最終歸宿截然不同罷了。」

「截然不同?」鸾夙想起了臣暄與聶沛涵的身份,以及他二人如今所籌謀之事。為何自己的歸宿會截然不同?那便證明是他二人的下場截然不同。

這世間最最不同的下場是什麽?

不是富貴與貧窮,亦非尊崇與卑賤,而是……

想到此處,鸾夙不由心中大驚,連忙再問:「何為截然不同?難道一生一死?」

東方搖了搖頭:「姑娘心思過重了,小人并非此意。」他再對鸾夙做了長揖:「言多必失,要遭天譴。小人言盡於此,但願能幫到姑娘。」

鸾夙情知再也問不出什麽,只得起身相送:「多謝先生。」

與複姓東方的說書人言談一番之後,鸾夙也沒了興致吃飯,便與岑江匆匆返回慕王府。一路之上,岑江并未詢問她與說書人究竟談了何事,她也不知岑江是否會将此事對聶沛涵提及。

提也罷,不提也罷,左右岑江也不知曉她與說書人交談的內容。

其實自古以來,時勢皆是在選擇中曲折前行,小到柴米油鹽,大到朝代興替,樁樁件件都是世人做出的抉擇。煙火人間的尋常瑣事,廟堂之上的殺伐決斷,若無選擇,便無世事。

感情尤為如此。指腹為婚是選擇,兩情相悅是選擇,父母之命是選擇,私定終身亦是選擇。只不過她的選擇更為艱難,好似棋局之中手執一子,只怕落定之後再來反悔。

要麽攜手并肩,要麽曲終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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