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宴至尾聲
一晃又是兩日已過,從辰時起別院牆外的鞭炮聲便不絕於耳。府內下人的忙碌進出丶人來人往的說笑道賀……無不昭示着聶沛涵大婚便在今日。
鸾夙一早收拾了随身包袱藏在塌下,照舊在府內四處穿梭,幫忙搭手。她今日特意換了新做的裙裾,一襲碧色來回聘婷搖曳,令衆人都在這暑天中感到無比沁人心脾。
皇家婚娶,皆在黃昏行禮,取「皇」丶「婚」之意。因聶沛涵只是娶側妃,禮儀倒也并不隆重,聽聞統盛帝并未親自駕臨,只派了幾位皇子與朝中重臣前來觀禮。
不過這一切皆與鸾夙毫無關系。
兀自忙碌了一晌午,她差些誤了午飯的時辰,待用過飯已是未時将至。許是因為心中藏着事,鸾夙只覺今日氣候熱得異常。她執着團扇在檐下徐徐扇風,原是在等丁益飛的心腹前來接應她,誰想接頭之人沒等到,卻把大婚的正主兒等了來。
鸾夙瞧見聶沛涵的打扮不禁有些詫異,指着他一身繡金的墨黑朝服問道:「殿下怎得還未換上吉服?」
聶沛涵面上有些微醺,應是午間與京州來人飲了酒:「不過是娶側妃而已,誰說必然要穿吉服?」
鸾夙見他語氣冷淡,毫無喜色,搖頭輕嘆道:「這是何必呢,芸妹妹畢竟是丁将軍的侄女,丁将軍又是殿下之師……你明知這樣怠慢會徒惹你二人嫌隙。」
聶沛涵只是魅惑一笑:「我有分寸。」言罷在她身上飛快掃了一眼,目光最終落定在那一張嬌顏之上:「你今日很美。」
鸾夙今日未施粉黛,低眉看了看身上的碧色,回笑道:「應是托了這裙衫之福。」
聶沛涵聞言似有所想,右手食指擱在案上輕叩,露出虎口那一處終身難愈的疤痕。半晌,忽然再道:「其實你在聞香苑挂牌之時,我曾前去一觀。」
「原來那日東廂裏坐着的是你!」鸾夙一直記得她挂牌之日,聞香苑二樓南廂坐着臣暄,西廂坐着周建嶺,唯有東廂門扉緊掩,明明有人,卻并不露面。
聶沛涵伸手撫過她掌心幾不可見的細密傷痕,再笑道:「那日你一曲《長相憶》彈得悱恻哀婉,我聽了亦贊嘆不已。如今既不能再撫琴,大約也是上天見你覓得良人,從此不必再飄零自傷。」
覓得良人……良人有兩位,他指的可是他自己?鸾夙垂眸不知如何接話,只怕面上會流露出離別之意。這副模樣看在聶沛涵眼中,卻是另一番誤解。他以為她在自傷出身風塵。
聶沛涵淡淡反握她的柔荑,将掌心的溫熱之意徐徐傳遞:「花魁也好,閨秀也罷,你便是你,無關過往。」
不可否認,鸾夙聽聞此言是有些動容的,畢竟眼前這卓絕男子貴為親王,肯憐取她這豔名遠播的風塵女子,任誰看來都應是極大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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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鸾夙只要一想起自己在聞香苑的那段時光,她便不能不想起臣暄。那忍辱負重的白衣男子在黎都城內身份尴尬丶危機四伏,卻懂得收斂鋒芒丶步步為營。他看似放浪不羁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顆君子之心,對她沒有半分逾矩之舉。
從表面上說來,是她相助臣暄逃出了黎都;可深思一步,其實是臣暄改寫了她的一生。否則此時她還不知身在哪位權貴的榻上以色事人,只為求一個複仇的機會。
如今想想她是多麽幸運,第一個摘下她牌子的男人是臣暄。從那之後她的牌子便再也沒有挂出去過,而是被他收入手中,免去了她每一夜的待價而沽。
從某種程度上看,臣暄才是她的恩人。沒有他,她早已心如死灰放蕩認命,一點朱唇萬人嘗,又如何能守着冰清玉潔之軀?旁的暫且不論,只為這一段經歷,鸾夙自問也不能對臣暄輕易釋懷。身子沒有給他,心卻未必把握得住。
只是這其中有幾分情愛丶幾分感激丶幾分依賴丶幾分欽佩?她如今尚且不能斷定。
「我與世子的事……殿下當真毫不介意?」鸾夙知曉聶沛涵以為她已非完璧之身,但她并不想對他多作解釋,相反卻想看看他是否介懷。
聶沛涵握着鸾夙的手緊了一緊:「我不是那樣狹隘的人……怪只怪我來得晚了。」
聽聞此言,鸾夙幾欲落淚。她能感到聶沛涵的灼灼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身上,可她不敢看他,她只怕再看一眼今日便逃不掉了。
她并不一定是就此選擇臣暄,也不是心中已有了決斷。她今日的離開其實無關真心假意,也無關孰新孰舊。只是若必須辜負一人,她唯有選擇聶沛涵。
她不願再失去她的姐妹,亦不願做那禍水紅顏。無論是破壞小江兒的終身幸福,還是引起臣暄與聶沛涵的敵對,這都是她不願看到的。
她從未給予過,便也受不起這情;她從未付出過,便只得避開這意。
趁着彼此還未沉淪深陷,先揮刀斬了他的情絲。而她自己的,才能慢慢理清頭緒。
她相信終有一日,聶沛涵會理解她今日的決定。無論於公於私,為人為己,她都不能再留在南熙。小江兒代她受過,臣暄的如山承諾,還有肩負的血海深仇和龍脈秘密,無一不是她最最沉重的負擔。
鸾夙幾乎是貪婪地汲取着他掌中傳來的溫熱,耳中再聽聶沛涵嘆問:「怨我嗎?今日之事……」
她從思緒之中回過神來,朝着聶沛涵緩緩搖頭:「聖旨難違,況且下旨之人是你的父皇……其實能看到芸妹妹有個歸宿,我也是高興的。」
「可我終将辜負了她。」聶沛涵語中浮起一絲愧疚。
這一句話聽在鸾夙耳中,她竟分不清是喜是悲。鸾夙與淩芸,淩芸與鸾夙,二者本是一人,不分彼此。不過是因為命運捉弄,才會迫不得已一分為二。作為鸾夙,她懂得聶沛涵的心意,可作為淩芸,她尚且不知。
既然要走,便也要走得明明白白吧。若不給自己一個迎頭痛擊,只怕她還會留戀於此。鸾夙擡首看向聶沛涵,眸光之中是無比的鄭重:「我尚且還有一問,欲請殿下如實相告。」
「我不會騙你。」他笑着答話。
鸾夙的目光細微而謹慎,流連在聶沛涵雌雄莫辯的絕世俊顏之上:「殿下對淩芸,可曾有過一絲情意?」她問的不是江卿華,也不是她自己,而僅僅是這個名字。
聶沛涵聞言微蹙了眉頭,沉吟片刻才緩緩答道:「我自小受過淩相大恩,與芸兒亦算年幼相識。她小小年紀家破人亡,其中有一半是為我所累……若說對她決然無情,我做不到。」
聶沛涵斟酌着該如何措辭,最終坦白地下了定論:「我對芸兒,有憐惜,有愧疚,有責任,亦有圖謀……但沒有情愛。」
有憐惜,有愧疚,有責任,亦有圖謀……但沒有情愛。
聶沛涵的這句話在鸾夙腦中久久回響,直教她默然說不出話來。她緩緩抽回覆在聶沛涵掌下的柔荑,只覺随之抽回的還有她的半顆真心。
是呵,她早該想到的,南熙慕王殿下愛的從不是淩芸,他要的只是龍脈。換位思考,若今日待嫁的女子當真是她本人,那眼下聶沛涵對她信誓旦旦的情意可還會如此純良深重?
他說,他對淩芸有種種情分,卻獨缺一劑情愛。可鸾夙就是淩芸,淩芸也是鸾夙。
他對假淩芸有情,便是對真淩芸的背棄;他對假淩芸無情,才更教真淩芸寒心。
這本是一個無解之題,永不會有人能給出滿意的答案。
鸾夙終是笑了,只是這笑容背後究竟有多苦澀,大約也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擡首看着刺目的天色,彷佛那高照的豔陽能将她眼底的熱淚逼回去:「吉時要到了,你快去吧。」
聶沛涵面上閃過一絲不安:「你看着不大好,可是身體不适?」
鸾夙搖頭否認:「大約是暑氣太重,忙了一個晌午,我有些乏了。」
聶沛涵聞言又蹙了蹙眉頭:「先回屋歇着吧。外頭人多嘈雜,待禮成之後我再來瞧你。」
「好。」鸾夙一口應下,又将聶沛涵送至別院門口,抵着日曬綻出一個最明媚的笑容,只盼着他會記取自己最深刻的美麗。
這注定是一場無疾而終的重逢。而她所能做的,唯有在這重逢的盛宴之中觥籌交錯,飲醉來客,最後清醒轉身,微笑別離。
朱弦斷,明鏡缺,容顏盛時,與君長別。
目送聶沛涵在盛夏日光中迎向屬於他的風發熱鬧,鸾夙轉身回屋取過筆墨紙硯。原本想要無言離去的心思,終是忍不過這入骨的別殇。兒時的短暫相逢,如今的陰差陽錯,皆在這一紙離別中明明滅滅,散於無形。
一滴淚珠落在攤開的宣紙之上,鸾夙眼中氤氲着滄海橫波,終是提筆寫道: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一筆方停,宣墨未幹,門外又響起了新的動靜。鸾夙知曉是丁益飛派的接頭之人到了。
她擡袖輕拭面上淚痕,取過包袱朝門外走去。
這一次,沒有臣暄,沒有聶沛涵,過往前塵一筆勾銷。從前歲月裏的深情與美好丶苦難與斑駁,皆因這一場鏡花水月的情事,破碎了她的膽怯,充盈了她的勇氣。
此後前路漫漫,縱然踽踽獨行,她已無所畏懼。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