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越是喜歡才越是慎重。
鸾夙正品着臣暄這句話的深意,卻又被他的下一句話所驚。
他說什麽?他要帶她去見鎮國王臣往?
「不!」鸾夙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但這拒絕的話甫一出口,她自己也大為詫異。
臣暄眸中劃過一絲隐隐約約的失望神色,卻并未生氣,只輕輕嘆道:「無妨,是我急迫了。咱們說好三年的。」他摩挲着鸾夙掌心的肌膚,感到不似從前嬌嫩:「這一年……想來你受苦了。」
鸾夙想要抽回右手,卻又貪戀他掌心的溫熱。她感受着面上徐徐拂過的夜風,忽然生出些哀傷:「世子很懂女人。」
「這是贊我還是損我?」臣暄笑得有些無奈:「夙夙介意嗎?我從前有過的女人?」
他總是喜歡喚她「夙夙」,而不是一個「你」字。這稱呼是如此親密,卻又教鸾夙感到迷茫。她忽然不知當如何回答他這個問題,若說介意,自己有何立場?若說不介意,又難免自欺欺人。鸾夙想了想,問道:「世子可是二十有二?」
臣暄微笑:「你能記着,我很開心。」
鸾夙亦是低笑:「以世子的身份丶年紀與品貌,你若對我說從前沒有過……我才不信。」說到此處,鸾夙不覺有些羞赧,斟酌了片刻,卻還是問出了口:「世子從前沒有動過心?」
「憐香惜玉之心倒是動過,」臣暄十分坦然,「然我一直未娶妻納妾,也是因我父王大業未成,總是想着怕辜負了她們,寧願圖一時之歡,也不願累她們一生。」
鸾夙知曉這是臣暄的肺腑之言。鎮國王起事籌謀已久,雖有幾分把握,到底還是要背着「造反」之名。萬一事敗,便是九族株連的大罪,臣暄若納了她們,也許會累得她們紅顏薄命。以他的性子,的确不會輕言婚娶納妾。
然而他卻對她說了,說得如此明明白白,這才更顯他的情意可貴。
臣暄見鸾夙長久垂眸不語,不知她作何想法,又道:「夙夙,我對她們可圖一時之歡,對你卻不能。只要想到歡愉過後要與你兩兩相忘,我便放不下。所以才先将你訂下。」說到最後一句,臣暄伸手刮了刮鸾夙的鼻骨。
這親昵的動作是多久沒有受過了?也唯有臣暄才會這樣不避忌。然而眼下她剛從南熙回來,雖明知已與聶沛涵再不相幹,可還是不敢輕易沉淪在臣暄的懷抱之中。
臣暄雖好,卻也是毒。眼下她惟願父仇得報,遠走天涯,而臣暄注定是逐鹿王者,與她并非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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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亦是她将郇明等人舉薦給他的緣故:一來她指望着滅原大事早成,臣暄能為淩府滿門報仇;二來郇明有報國之志,她無法只将郇明單純地看作淩府舊仆。
鸾夙思來想去,到底還是不敢輕易相許,卻又不願破壞這重逢的氣氛,只得用了「拖字訣」:「都說了是三年之約了。這才過去一年……我倒是想聽聽世子這一年裏的赫赫功績,你怎得徒說些風花雪月之事,平白壞人胃口。」
臣暄聞言笑得更為疏朗:「我的赫赫功績?難道郇明沒有說與你聽?哪裏有自誇這些的?」他瞧着鸾夙的單薄衣袂在夜風中輕擺,忽然又關切地問:「冷不冷?」
鸾夙搖頭:「許是方才喝了些酒,倒覺得燥熱。」
臣暄「嗯」了一聲:「既不覺得冷,便坐下說吧。這一年裏倒當真有些事要說與你知曉,想必你聽了也會很歡喜。」
「哦?」鸾夙眸光一亮,立時坐定問道:「什麽事?」
「是關於朗星的,」臣暄噙着溫柔的笑意,「不過他如今已不是朗星,你若再見他,便要改口喚『臣朗』了。」
「臣……朗……」鸾夙喃喃念道,面上浮現驚疑神色:「你是說他改姓臣?」
臣暄含笑颔首:「他很上進,跟着我在軍中一年,性子沉穩了不說,戰場上也拚命得很。再加上他生得星眉劍目,人也爽朗,軍中不少将士皆與他交好。父王也很喜歡他,便順勢收了他作義子,更名『臣朗』。」
鎮國王竟收了朗星做義子?這倒是教鸾夙大為驚喜:「世子沒诓我?」
「為何要诓你?」臣暄又擡手欲刮鸾夙的鼻骨,被她輕巧躲過,只得放下手臂再道,「父王膝下只我一子,我又時常忤逆於他。這一年間朗星貼身跟着我,每每我父子二人起了争執,皆是他在旁周旋,哄得父王心花怒放。豈知有一日父王突發奇想說要收他當義子,這事連我也沒有想到。」
聽聞這番話,鸾夙大為唏噓,想着想着便欲掉下淚來:「多謝世子……我知你定然幫襯他不少,否則以他伶倌的出身,又如何能在軍中受到擡舉?只不知他有沒有這個福氣,将來為鎮國王承歡膝下,為你再添助力。」
「傻夙夙。」臣暄寵溺笑道:「如今看來,他還是很敬重我這個大哥的。英雄不問出處,我臣家如今雖襲了『鎮國王』之藩,祖上也曾是家臣出身。父王與我皆不是看中出身的人,你多心了。」
這一句,臣暄指的是朗星,也是鸾夙。
鸾夙又如何不知臣暄所指,卻只能裝作不知,避答道:「我與朗星情同手足,如今看他出息了,自然開心。」她看着案上那沾了她口脂的酒杯,杯壁上的一抹紅痕好似也明豔起來:「暄為日,朗為月,臣暄丶臣朗,皆在鎮國王膝下日月輝映。果然是極好的。」
「你倒與父王說得一模一樣。」臣暄笑得越發懾人心魂:「我自幼一人,少不得遭父王教訓,挨了鞭子也無兄弟傾訴,自覺孤獨得很。如今既有了臣朗,我算是兄長,倒也嘗到了教訓幼弟的滋味。」
這一句話逗得鸾夙越發開懷,不禁拊掌笑道:「世子只管教訓他,狠狠教訓才能成器。」
臣暄不再言語,只瞧着鸾夙的如花笑靥,一并噙着笑意。兩人相對笑了半晌,鸾夙便覺得那灼灼目光教她心慌,正尋思着再找個話題,卻聽臣暄又道:「今次我來幽州,他原是要跟着來看你的,然父王那裏不能無人照應,他才作罷。我臨行前他還慫恿着帶你回去。」
臣暄面上笑意不變,眸光也減去了幾分灼熱,換做了期待之意:「夙夙,你想去見見他嗎?」
不得不說,臣暄這一句令鸾夙十分動心。她在黎都聞香苑數載時光,唯有朗星這一個朋友,甚至可以說是将他看作半個弟弟。她将朗星托付給臣暄,原是私心裏欲磨練他一番,怎料臣暄将他照顧得如此周到,竟然促成他做了鎮國王義子。
從此朗星便再也不是青樓裏那個卑賤的伶倌了。這樣的結果,她怎能不歡喜?她又怎會不想見他?事實上她不僅想見他,還想問問他這一年裏的經歷,更想将自己的經歷說與他聽。
可她能去見他嗎?她要以何種身份去?鸾夙心中是有些猶豫的。她也知曉,如今鎮國王大軍尚在休整之中,此時去見朗星是最好的機會,若待到戰事再起,只怕便見不成了。
想了半晌,鸾夙咬着下唇仍在躊躇,卻聽臣暄又道:「還有容墜,如今亦在闵州。」
「墜姨也在?」鸾夙想起去年自己被聶沛涵擄劫之時,墜娘的拚力相護之情。如今她既已回了北熙,礙着往日的養育情分,也的确是該再去看看她。
想到此處,鸾夙終是下了決心:「該去的,一年未見,我也很想他們。」
臣暄颔首淺笑:「我明日便要返回闵州,你可晚去幾日,我讓宋宇留下護送你。」
「不必了,」鸾夙出口拒絕,「我還是随你們一道啓程吧,路上有淩未叔叔陪着,也不會覺得悶。」
「如此更好。」臣暄點頭,再想起郇明的身份,也變得感慨起來:「誰能想到,聞名天下的幽州郇明竟是淩府舊臣。家臣尚且如此,可知淩相當年風采。父王每每提起淩相亦是贊賞有加,只是他二人一主內政丶一主外戰,雖同朝為官,卻不曾深交。父王曾言此乃他平生一樁憾事。」
如今再聽臣暄提起父親淩恪,鸾夙已不複從前的傷感,大約是與淩未相認的緣故,她感到了一絲慰藉之意。然而一說起将去闵州見朗星與墜娘,倒令鸾夙又想起一樁事來,她不知該不該告訴臣暄。
拂疏叛變已久,又是投靠了聶沛涵,這是令鸾夙斟酌沉默的最大原因。倘若将此事對臣暄說了,她自問對不住聶沛涵;可若是瞞着不說,又擔心有朝一日會因此害了臣暄。
鸾夙擡眸在臣暄清俊仰止的面上逡巡半晌。眼前此人,不僅於自己有恩,且還照拂了朗星……掙紮過後,鸾夙認為自己不應就此沉默:「我有一事……也不知如今世子知不知曉,但我藏不住……」
臣暄見她神色謹慎,亦斂去笑意,正襟細聽。
「拂疏她……」鸾夙只說出這三個字,便瞧見臣暄又緩緩笑了,那笑容映着纏綿月色,令她有些微微失神。
臣暄再次握住她的柔荑,聲音頗具幾分誘惑的磁性:「你能告訴我,我很歡喜。」
「看來世子都知道了,」鸾夙輕嘆,「也無需我再多費唇舌。」
臣暄笑得隐晦:「此事我自有計較。」
鸾夙「嗯」了一聲,情緒忽然有些低落:「你們這些權謀者的彎彎道道,我總是看不透。」
「夙夙無需看透權謀,男人在外弄權,內裏也終歸要敗在女人手中。」臣暄沒有再給她自傷的機會,擡首看着月色笑道:「明日一早便要啓程,快去歇着吧。路上時日還長,有什麽話大可攢着說。」
鸾夙被這一句逗出了笑,站起身嗔道:「誰要與世子攢着說?改日見了朗星與墜娘再說。」
臣暄無奈地搖了搖頭,語中帶着幾分寵溺:「再磨蹭可就天亮了。」他站起身來,卻沒有相送之意:「我瞧着你回房。」
「難道不該是送我回房?」鸾夙有些不解。
臣暄目中閃過一絲促狹:「夙夙确定要我相送?只怕送你回房,我便出不來了。」
鸾夙霎時羞怒起來,跺腳轉身便走,徒留臣暄看着她的婀娜身姿,斂去面上笑容。
他知道她剛從南熙回來,正值傷情之時。他也承認自己挑了此刻前來,是有些趁虛而入。只是既然對手給他留下這「虛」,他又為何不去填補?他以為自己若是聶沛涵,天時地利人和皆占,絕不會将這段關系處理得如此糟糕。
他從不認為江山美人兩難全,也不屑於她手中的龍脈,他向來信人不信命。況且龍脈若當真有用,大熙為何會分崩?北熙又豈會易主?
他要的自始至終都是她的人丶她的心,他要她心甘情願,要她心無旁骛。只是這過程艱難了些,他難免會使些手段,但無妨,至少動機是純良的,皆是為了情與愛。
想到此處,臣暄不禁噙了笑。誰說這不是甜蜜的陷阱呢?他願為她設下這陷阱,讓她從此溺在這情愛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