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世事難兩全

馮安遠呆立在那裏,似乎已經被魏楚說懵了,他也不知道話題是怎麽從魏覃出不出兵到文武将之争。但是魏楚一番話卻說得他無言以對,他自認對武将沒有偏見,可也總是下意識地覺得這些人不通文墨、粗魯莽撞,就像魏娘子說的,作為一個世家子,他就算自認公平,可是依舊會把自己擺在這些庶民之上,恣意評判。

馮安遠低着頭,臉上滿是羞愧的神色,眼神也有幾分迷茫。魏楚看着他這副樣子,邊嘆氣,擺了擺手:“說實在的,這些根本就不是你的問題,我也是遷怒了,實在抱歉。”

馮安遠聽到魏楚這麽說,立刻激動地擡頭:“不,二娘子說的對。士人當擔天下興亡,天下以萬民為先,可笑我卻一直自诩高于庶民……馮某實在是無地自容。”

魏楚看了他一眼,神情晦暗不明。說起來,世卿世祿,貴胄膏粱,她不否認他們的能力,但是她反對他們的壟斷權力。說得難聽點,魏家也想上位,所以在野心方面,倒也沒資格指責別人。但有一點,魏楚是真心覺得,魏家上位要比世家綿延好得多,至少,魏家會打開階層流動的通道,讓庶民有機會進入上層,替換掉那些屍位素餐的蛀蟲。

但是世家卻永遠不可能做到這一點,他們依靠的力量是家族,是聯姻,是一代一代壟斷社會資源,他們最害怕的就是庶民崛起。如果一個國家永遠只讓一批人顯貴,階層徹底固化,那麽社會動蕩就永遠不會結束。

然而,畢竟還是有異類的,至少馮巳和馮安遠還帶着幾分先人的風骨,然而,有些東西的抉擇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難了,所以秦丞相能夠以死明志,但是馮巳卻只能用致仕來妥協。對于馮家,魏楚是想拉攏的,一方面,他們确實有真才實學,另一方面,世家之中,馮家是比較能夠接受庶民的崛起,因為他們心中好歹還存着天下。

魏楚本來也不過是随口一說,但她看馮安遠那個受到強烈沖擊的樣子,忽然就生出了一個念頭,她想給馮家這個以後的掌權者,灌輸不同的思想,讓他能夠接受她的想法。

魏楚斟酌了一下,特別誠懇地開口:“聽說馮郎君這些年一直在畫大梁堪輿圖?”

馮安遠本來還一副無顏見人的神情,聽到魏楚忽然轉了話題,他愣了愣,随即點點頭:“是的,動筆已有數年,但大梁疆域遼闊,山河壯麗,馮某尚未踏遍,堪輿圖也一直沒能畫完,實在慚愧。”

魏楚點頭,又問:“那馮郎君可曾去過涼州,或者旁的戍邊之地?”

馮安遠搖頭:“尚未。”

魏楚彎唇一笑,似乎別有深意:“那麽郎君不妨去看看,那裏的山河風景,不僅能讓郎君的堪輿圖更加完整,還能看到一些與長安有着天壤之別的景象。到過那裏,也許郎君會有一些新的想法。”

馮安遠思忖了一會兒,鄭重地點了點頭,向魏楚一揖;“多謝娘子指點,涼州之行,馮某不會錯過。”

魏楚一笑,剛想說點什麽,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石階上傳來:“馮郎君,魏娘子,這麽巧?”

魏楚呆愣,驀地轉頭,就看到桓昱一身戎裝,帶着蘇祁慢慢地走上來,她一擡眸,正好對上桓昱的眼神,她莫名地有點心虛。之前發生過好幾次類似的事件,魏楚就算再笨,也基本上摸清了桓昱的脾性。所以她很肯定地知道面前這個男人估計又要醋海翻天了,尤其……嗯,馮安遠長得讓他很有危機感。

魏楚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但她轉頭一想,自己也沒做對不起桓昱的事,明明是這個男人小肚雞腸,她為什麽要畏畏縮縮的?想到這裏,魏楚又很果斷地挺胸收腹,做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沖桓昱拱了拱手:“韋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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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安遠也喚了一聲:“韋校尉。”

可是兩人這一行禮,桓昱的臉色就更難看了,他前些日子就發現馮安遠這小子不懷好意,沒想到今天就撞上了這兩人單獨相處……

他心裏有些煩躁,馮安遠不是薛衍,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都不能一殺了之,更何況,馮安遠長得好,學問好,品行好,兩輩子都名冠長安,馮家還有什麽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的規矩。他逐條逐條地把自己和馮安遠對比,驟然就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勝算,他整個人都偏執了起來。

桓昱冷着臉,看向馮安遠的眼神非常幽暗:“馮郎君怎麽在天穹寺?”

馮安遠答:“天穹寺慧悟大師佛法高深,馮某曾厚顏求見,承蒙大師不棄,每月都允許馮某上山聽禪。”

桓昱聽到這話,心裏反倒高興些。很好,阿楚從來都不信什麽佛啊,禪啊,這兩人肯定說不到一塊兒去!

桓昱又問:“既然是來聽大師講禪,馮郎君怎麽不進去?”

魏楚聽到這話,尴尬地咳了一聲,她知道桓昱看馮安遠不順眼,但是也不能這麽直接地把人趕走呀!

然而,馮安遠他就是個不谙世事的愣頭青,竟沒聽出這裏面的意思,他反而笑着對桓昱道:“馮某與魏娘子巧遇,冒昧地請教了魏娘子一些問題,魏娘子的一席話,讓馮某受益良多。忽略了時辰,實在慚愧。”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馮安遠這話落入桓昱的耳朵裏,那就是*裸的示威,他的心情一下子就陰暗了起來:“既然如此,馮郎君恐怕要早些進去了,誤了講禪的時辰就不好了。”

馮安遠還是沒感覺到桓昱滿滿的惡意,他笑着拱了拱手:“多謝郎君提醒,馮某先告辭了。”

桓昱點點頭,魏楚也笑着示意了一下。

魏楚見馮安遠進了寺中,連忙問:“你怎麽來這裏?”

桓昱心裏還是挺不痛快的,就道:“許你和那個姓馮的來,就不許我來?”

魏楚語塞,頗有些無奈地看着桓昱,扯着他的袖子,将他拉到一邊,小聲道:“你下屬還在呢,你就不能注意點?”

桓昱看着她好一會兒,忽然道:“我下屬早就知道我懼內,以後長安城的所有人也都會知道。”

魏楚的臉“噌”一下就紅了,就算桓昱經常醋海翻天加各種甜言蜜語,但不管經過多少次,她還是覺得自己有點招架不住……哎,他上輩子可是永遠一副沉默冷淡的模樣,到底是經歷了什麽,性子竟然倒了個!

桓昱看着魏楚的模樣,心情一下子就放晴了。兩輩子加起來,他都沒指望過魏楚能看上他,甚至這輩子早重生十年,他費盡心機布局,想要的結果也無非是能夠和魏楚成親。至于讓她愛上他,那真的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所以,當魏楚毫不猶豫地答應他的時候,他在狂喜之下其實掩藏着深深的惶恐,哪怕是現在,他依舊覺得魏楚對他的感情,更多的是因為歉疚。他也無恥地利用過她的愧疚之心,在她面前表白,不給她反悔的機會。他一直給自己暗示,告訴自己原因不重要,只要他們能在一起就好,他所求的一直是能和她在一起。

但他知道,他非常害怕有一天她會遇到一個真正愛的人,那個人會破壞掉他處心積慮謀劃的一切,那個人會把她從他身邊帶走。他已經用光了所有底牌,若是輸了,就再也沒有翻盤的機會了,所以,不管用什麽手段,他決不能輸!

魏楚并不知道短短一瞬間,桓昱心中轉過多少複雜晦暗的念頭,她咳嗽一聲,讓自己從尴尬的狀态走出來,問道:“說認真的,你怎麽會來這兒?”

桓昱依舊雷打不動:“因為你在這兒。”

魏楚無語地捂住臉,有氣無力:“說正事呢!”

桓昱理直氣壯:“我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你了,見你就是正事。”

魏楚終于敗了:“好吧,那見了我之後呢?”

桓昱終于笑了,伸手摸摸她的頭:“我前些日子,上奏折,申請帶人馬去荊州支援涼州軍。”

魏楚目瞪口呆:“你……你要帶着虎贲營去荊州?怎麽那麽突然,韋竣山能讓你去?”

桓昱輕笑:“涼州之戰已成僵局,就算命涼州軍退守荊州,朝廷也該有些表示吧?不能換帥,至少要派個使者安撫軍心、供應補給吧?”

魏楚點頭應允:“這倒是,雖然涼州軍敗了,但比起問責總還是軍心穩定更重要些,還要指望人家守住荊州呢。”

桓昱笑了笑,沒說話。

魏楚又皺了皺眉:“所以,你申請去安撫軍民,為何?”

桓昱眼中的笑意都快要溢出來了:“這樣的機會,你不想去涼州嗎?”

魏楚本來有些讪讪,以為桓昱知道了自己被家裏嚴密監控的事,但轉念一想,立刻明白了桓昱的意思,她一拍手,滿臉驚喜:“你是說……帶上我!”

桓昱點頭。

魏楚高興地直轉悠:“太好,啊呀,這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你不知道,我大哥盯我盯得緊,我想偷偷跑出去根本不行!不過如果是跟着使者的隊伍,我阿爹也許會同意!”

桓昱看着她笑得眉眼彎彎,也跟着笑:“放心,魏将軍那裏,我會安排好。”

一聽這話,魏楚更高興了,很大力地拍了拍桓昱的肩膀:“不錯,小夥子,幹得好!”

桓昱失笑。

“阿奴?”劉氏的聲音忽然傳來,魏楚驚得向後蹿了好幾步,一下子離開桓昱兩丈遠,桓昱笑了笑,他并不知道因為未來岳父莫名其妙的小心思,他的未來岳母其實還不認識他,他只以為魏楚是為了在母親面前保持端莊的形象。

劉氏隐隐看到自家女兒面前有個男人,因為自家女兒的逃竄,她總算是看清了這人的模樣,一身戎裝,英武不凡,她疑惑地問:“這位郎君是……”

桓昱特別恭敬地一揖:“魏夫人,晚輩韋溫。”

劉氏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韋郎君。郎君來此,有何要事?”

桓昱認真答話:“陛下久慕慧悟大師之名,想要請大師進宮講禪。”

魏楚在邊上撇撇嘴,果然還是有正事的,這人就會騙她。

大梁朝尊佛,劉氏見怪不怪地點點頭:“郎君裏面請。”

桓昱側身拱手:“多謝夫人。”

見桓昱進了佛寺,劉氏才扶着魏楚的手,慢慢的走下石階:“你剛剛在和韋郎君說話?”

魏楚特別尴尬,她讪笑:“是啊,韋郎君向我詢問慧悟大師的事,我也不大了解,就沒怎麽說。”

劉氏皺眉:“好好的郎君,怎麽能随便唐突小娘子。”

魏楚滿臉無奈,她母親大概永遠接受不了自家閨女并不是一個“普通”小娘子,至于唐突,那更是無稽之談……不過,她好像無意間讓母親對桓昱産生了不好的觀感?想到這個,魏楚默默地垂頭,忏悔。

桓昱的事,劉氏沒放在心上,她挺有興致地提起了另一件事:“剛剛在禪院門口,我碰見了馮家郎君,你在外面可曾見到他?”

魏楚很想說,這位馮家郎君也唐突了小娘子,但她還是忍耐地回答:“見到了。”

劉氏追問:“他和你見過一面吧,有認出你嗎?”

魏楚并不知道劉氏想要馮安遠當女婿,但她直覺這話有問題,便立刻否認:“沒有,我拿扇子遮着面呢,怎麽可能認出來。”

劉氏點頭:“也是,不管是小娘子還是郎君,總該要守規矩。”

魏楚無奈地攤手。

兩人攙扶着下了石階,劉氏和魏楚來到馬車前,侍衛撩起車簾,魏楚扶着劉氏登上馬車,她自己也掀開簾子坐上去,還沒坐穩,劉氏就又開口了:“那天在別業你也見過他,雖然不規矩,但事急從權……嗯,你覺得馮郎君這人如何?”

魏楚心裏打了個突,她裝作暈馬車的樣子揉了揉額角:“阿娘,你說什麽呢?馮郎君就是馮郎君呗,你問我幹什麽?”

劉氏瞪她:“我這樣勞心勞力,到底是為了誰呀?你怎麽就不能長點心呢?”

魏楚靠在車壁上,微阖雙目:“阿娘,我暈,你讓我休息會兒。”

劉氏才不管魏楚這作态,她終于不再繞圈子,直接道:“我覺得馮郎君不錯,他有才有貌、品行上佳,馮家又有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的家規。你覺得……”

“不要!”魏楚立刻睜開眼,差點沒跳起來,“阿娘,你和我一個小娘子說這些,不合适吧……”

劉氏氣笑了:“你現在知道不合适了?你說我還能有什麽法子,若是尋個你不滿意的,還不要翻了天去?”

劉氏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魏楚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馬車壁,敲得劉氏都煩了,才嘆了口坦白:“阿娘,我以為這事兒阿爹會跟你說的,既然他沒說,那我說吧。那什麽,我……嗯,就剛剛的韋郎君……”

魏楚的聲音很低,劉氏沒聽清:“你說誰?什麽意思?”

魏楚一拍馬車壁,豁出去了:“我說,我看上韋家郎君了!就剛剛寺門口那個。”

馬車“砰”地一聲不知撞上了什麽,劉氏不知是被驚的還是被颠的,整個人都抖了抖:“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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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楚灰溜溜地跟在劉氏身後進了府門,一副受氣包的模樣。

劉氏又是驚又是怒,進了正廳,直接一拍桌子:“郎君呢?讓他過來!”

仆人們吓得立刻小跑着去書房通報,魏覃一聽夫人在正廳發脾氣,連忙從書房趕來,還沒進門,就聽到劉氏劈頭蓋臉一通罵:“好呀!你們父女倆本事了,既然都會暗度陳倉了,那行,以後有什麽事,別來找我!”

魏楚閉着眼,忍受着狂風暴雨,剛踏進門的魏覃立刻收回了一只腳,他一頭霧水地四處看,完全不明情況。

劉氏看見魏覃,立刻氣勢洶洶地過去:“都是你!阿奴會變成這樣,都是你慣的!要不是你把她慣上天去,她能是現在這樣嗎?她跟人家郎君……你不管也就罷了,竟然還偷偷瞞着我答應了!魏覃,你什麽意思,是不是嫌我多餘了,你要是嫌我,我現在就會娘家去!”

魏覃終于知道了原因,他瞪了自己這個老惹麻煩的女兒一眼,連連安撫妻子:“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不告訴你,是因為我還在考察那個韋郎君,看看他配不配得上咱們阿奴,所以才沒跟你說!”

劉氏轉了個身,還是生氣:“阿奴帶兵我忍了,可是婚姻大事,你也讓她自己決定?她才幾歲,能有多少閱歷?她哪看得出人好人壞?你這是想毀了咱們女兒!”

魏楚一聽這話,可不高興了,連忙道:“我看得可清楚了,阿娘你別污蔑我……和那誰。”

劉氏轉身,指了指她:“你給我回房去,沒事不許出門晃悠!”

魏楚看向魏覃,見魏覃望天望地就不望自己,知道這個爹是指望不上了,只能乖乖地退出正廳:“好好,我回房,我回房。”

魏楚踏出正廳,相當無奈地嘆了口氣,之前周家老太太說過,什麽女人上了年紀,當了祖母,情緒起伏會很大,她以前不信,現在可是徹徹底底地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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