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朱門酒肉臭
是日,魏覃在朝堂上提出讓涼州軍退守荊州,隆慶帝應允了。這樣的結果,倒也算是預料之中的,畢竟如果此時離開長安,就算真能打下僞陳,到頭來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朝堂上的公卿大臣們,在底下默默地進行着眼神交流,這樣的結果注定是要讓很多世家失望的,這些人之所以願意默認魏家的地位,無非是忌憚長安城外那三十萬大軍。魏覃也明白這些世家的秉性,直接把十五萬地方軍、五萬流民部隊和楚維那十萬軍一樣都給冠上了中央軍的名義,光明正大地留在了司隸。
這耍流氓似的一招,立刻把長安城裏豪門大族壓得死死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做夢都想着能把魏覃弄出長安,最好像以前一樣,把這些武将都弄到涼州之類的地方去駐守邊防,省得一個個地帶兵在長安城裏耀武揚威。可惜,武将們也不是傻子,就算曾經是熱血愣頭青,被人盤剝了這麽多年,也該學聰明了。
涼州軍撤了,長安城內蠢蠢欲動的人心,也無奈地只能平息下來。可是有一個人,卻非常不爽。
自從那日魏楚提出想要去涼州之後,她就被自己大哥嚴密監控了。不管魏玄在不在家,他都要讓管家時不時地報告一下二娘子的動向,魏楚好不容易去趟軍營,還沒待上半個時辰,就發現軍營門口已經有個苦哈哈的侍衛在等着了。最可怕的是,魏玄還發動了家裏面所有的女人。
魏玄的嚴密封鎖,讓魏楚想要偷偷去涼州的計劃徹底流産。魏楚唉聲嘆氣,難怪自己從小就莫名其妙地怵大哥,現在看來,小時候的自己果然是有遠見的啊!這家裏最難纏的根本不是暴脾氣的老爹,而是這個看着溫和,實際上細致到變态的大哥!
劉氏看着魏楚垂頭喪氣,敲了敲她的腦袋,瞪她:“幸好你大哥跟我說了,否則還真要讓你這丫頭溜去涼州了!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嗎?”
魏楚靠着車壁,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頭:“我難道還不聽話嗎?您讓我陪着去佛寺,我這不是陪你去了嘛……”
劉氏無奈:“我去佛寺是給你外公和表哥祈福,涼州的消息還沒到,也不知道他們的身體怎麽樣了……”
魏楚小聲嘟囔:“去祈福還不如讓我去涼州看看呢,自己行動可比求神拜佛有效多了。”
劉氏沒聽到魏楚的話,她十分虔誠地閉着眼,一下下地念着佛珠。魏楚有幾分無奈又有幾分心疼,一路上倒是沒再說話。
自從皇家佛寺自從元真大師*圓寂之後,香火就減了大半,相反的,長安城裏的人更多地開始往一些名氣不大的佛寺跑。而魏楚和劉氏今天去的這一家,就是一座幾乎建在峭壁上的佛寺,這佛寺修建于前前朝,曾經也是香火旺盛,但是因為戰亂和位置偏僻等各種因素,在百姓中間的名聲反倒不大。當然,對于貴族階層來說,這個佛寺還是非常有名的。
魏楚下了馬車,就看到面前是一條長長的石階,那石階又窄又陡峭,看着非常吓人,那石梯的兩邊還拴着鐵鏈,大概算是扶手。她下意識地皺了皺眉,看着身邊的侍衛:“這裏必須香客自己爬上去?”
侍衛為難地點點頭:“是的,天穹寺就只有這一條道。”
魏楚有些猶豫地看着劉氏:“阿娘,這石梯少說也有百來級,又這般險峻,您……”
劉氏擡頭看了看,面上一片平靜:“沒事,既是來求神拜佛,自然也該有些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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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楚無奈,只能跟在劉氏背後,小心翼翼地準備看扶住她,好在劉氏雖然走得氣喘籲籲,但還是安全地抵達。
走上臺階,就能看到一座寺廟幾乎是嵌在山壁中,寺廟的門,就像是在山壁上鑿開的石洞。看到這樣子的建築,魏楚忍不住嘆了一句:“這還真是……不枉爬了這百十來級臺階。”
劉氏一行進入寺廟,廟中香客不多。有小師傅上前詢問,得知她們是跟大師有約的,立刻就領着她們去了後面的禪院。魏楚不放心劉氏,想要跟着她進去,但是劉氏拒絕了,她看着自己母親臉上憂慮的神情,和烏發間摻雜的幾縷銀絲,心底滿是酸澀:“好,我在外面等您。”
劉氏笑了笑,轉身跟着小沙彌進了禪院。
魏楚在門口站了會兒,心裏有些亂,外公生死不明,母親又焦慮成急,她迫切地想要做些什麽,改變現在的境況。
她縛手,半蹙着眉頭,慢慢地走出天穹寺的門。佛寺外面的活動空間非常小,除了山壁,就是面前長長的石階,魏楚站在石階前面,垂眸往下看,那陡峭又冗長的石階就像是蜿蜒進入另一個世界的通道,讓她産生了一種俯視深淵的恐懼感,然而在這種恐懼感裏,隐隐地還藏着連自己都發現不了的,睥睨衆生的孤傲。就好像真的是神在俯瞰人間。
魏楚站在那裏,山風猛烈,她腦中一片空白,心裏卻驟生戾氣。
“魏女君?”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魏楚睜開眼,轉身,就見峨冠博帶的男子站在她身後,見她轉身,很有禮貌地一揖。
魏楚斂去眸中情緒,微微颔首:“馮郎君,這麽巧。”
馮安遠微笑:“天穹寺景致特別,馮某也心生向往。”
魏楚一笑:“馮郎君精通梵文,想必于佛學也極有造詣,郎君不必如此謙虛。”
馮安遠一笑。
魏楚的心緒有些亂,現下其實不大想和人客套,她便朝馮安遠拱拱手:“家母尚在寺中,就不打擾馮郎君。”
魏楚從馮安遠身邊經過,馮安遠側頭看她,忽然出聲:“魏女君留步,馮某……馮某有一事不明,想向女君請教。”
魏楚停下腳步,笑了笑:“請教不敢當,馮郎君有什麽想法,但說無妨。”
馮安遠看她一眼,大抵心中有些忐忑,猶豫了一會兒才道:“僞陳奇襲涼州軍,陛下卻讓涼州軍退守荊州。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若是今日放任僞陳朝占領涼州,他日恐怕必成心腹大患。”
魏楚詫異地擡頭看了他一眼,沒想到馮安遠竟然會提這個話題,魏楚沉默着沒說話。
馮安遠看着面前垂眸的女子,心中也知道這個話題不适合聊,他俊美的臉上透出幾分羞愧,但還是堅定地問完:“恕……恕馮某冒犯,不知魏女君對此事是何種看法?”
魏楚終于笑了笑,擡頭看了馮安遠一眼。以前,馮安遠這個名字對她來說,除了名冠長安的美男子之外,就沒有別的意義了,現在看來,這人不愧是馮巳的親孫子。馮家人,尤其是馮巳這一脈,似乎從生到死都有這種矛盾的特質,聰明睿智,卻不谙世事。
面對這樣的人,魏楚也很少玩心計,她直接戲谑道:“馮郎君是想問我的意思,還是想問魏家的意思?”
馮安遠的臉“噌”得一下紅了:“不不……是……是馮某冒犯……”
魏楚見馮安遠一臉羞愧地想要往地裏鑽,也有幾分好笑,她笑罷,才擡眸直視馮安遠,眼神帶着幾分犀利:“馮郎君,我外祖父現在還昏迷不醒,我表哥更是年紀輕輕就傷了腿腳。我比你更想踏平僞陳朝,以祭涼州軍的大好兒郎們!但是,你告訴我,魏家現在能離開長安嗎?”
馮安遠凝了凝眉,看了魏楚一眼,明顯吞吞吐吐:“其實……若是魏覃将軍領兵,未必不能打退……僞陳。”
魏楚一笑,不知道該說馮家人天真呢,還是說他們正直。這事長安城盡知,她也沒什麽好隐瞞:“馮郎君,實話跟你說,我父親一旦出了長安,長安将再沒有魏家的立足之地!陸頌之是怎麽登基的你還記得嗎?魏家一旦離開,當今陛下就是下一個靈帝。至于哪一個世家有九五之命就看他們的本事了。”
馮安遠驚訝地垂眸,看着面前女子臉上那似嘲非嘲的表情,心中有些震撼,他第一次見魏楚,對方和他打機鋒;第二次見她,她在滿朝文武面前揚名;第三次見,她卻坦誠地讓人心驚。
馮巳和馮安遠都是世家裏的另類,他們心中有家族,但是卻也放着天下蒼生,這兩者到底哪個更重,可能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魏楚也不避諱和馮安遠談這個話題,她看着有些懵住的青年,頗有深意的一笑:“馮郎君,我這麽說,你是不是覺得魏家棧戀權位,所以寧願讓涼州徹底落入僞朝之手,也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利益?”
馮安遠臉紅成一片,連連搖頭:“沒有……沒有。”
魏楚揮了揮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不必否認,這沒什麽好不承認的,長安城的諸位估計都這麽想。”
馮安遠更尴尬,垂眸,看都不敢看魏楚。
魏楚沒有笑,她轉身,看着四面山壁,聲音低沉卻極其銳利:“馮郎君,在你看來,這些軍營出身的武将們,是不是天生就比文臣低一等?這些腿上的泥都還沒洗幹淨的庶民們,是不是根本沒資格和世家貴胄一起站在朝堂之上?”
馮安遠非常震驚地看着魏楚:“不……當然不是。”
魏楚轉身,嘲諷一下:“哦,那我告訴你,大梁朝上起碼有一半人是這麽想的。踩着士兵的骨頭,喝着士兵的血,心安理得地過他們富貴逼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