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4

雲紫想念起家鄉來，他這麽想着，身體整個地飄起來。跟為人時不同，鬼魂的重量來自于它自已的情緒。換一種方式來說，它的力量，正是出自于其執拗的程度。所以貪財鬼更加貪財、好色鬼永遠好色、溺死鬼總是沉浸在溺水的痛苦中。

雲紫好容易才習慣了自己是鬼魂的事實。

飄飄然飛臨杭州城用了一晝夜的功夫，想當初由杭州坐馬車趕抵秦淮河邊可是花去了他好多天在路上。收回心神，緩緩地在原來的雲家大宅前落下。他轉了一圈，因為正門兩道均貼了門神，卻不得入。門神是新的，門楣卻已經老舊，落鎖的鐵條更是顯得朽爛。猶記得離開前，母親剛吩咐過讓漆匠重刷門楣、鎖工改換新鎖，如今卻好似過了許久的年月。

母親和父親還安好麽？妹妹怎樣了？蓮碧的墳，有人去清掃麽？

鬼魂能進去陽間的宅子一般有三種情形：一是被屋主或是家裏的人邀請；一是上元或清明日，随着祭祖的煙香一同進入，一般僅限于有姻親或血緣關系的；一則是化為厲鬼，而彼時人形已不在，唯留一念。

他靜望着宅子，徘徊良久。僅從周圍看去，雲府似乎落敗了許多。門口的桃木已經成林，有碗口粗大的，正綻放着朵朵早春的桃花。

“哥哥。”

有一個聲音輕輕地喚着，桃林間顯現出女子窈窕的身姿。

“是……香兒？”

她輕聲微笑，有如芙蓉花開。

我的雲香，我的香兒，雲紫想，仍然是記憶中的那副姿容，依舊美麗、依舊年輕，只是從前如瀑布般垂下的烏黑的秀發，現在已高高挽起，顯得端莊、秀麗，像是畫裏走出來的婦人。

“你好麽？母親呢？父親又怎樣了？”

“哥哥，你以為過去有多久了？”雲香的聲音裏有着淡淡的苦澀，和憂愁，“那時候，你的噩耗傳來不久，父親就心力交瘁而亡，大娘也不再待人苛刻，甚至于家裏的生意也丢下，只是一心向佛，為你念那超度的經。我招贅嫁人，生了孩子，承襲了雲家的香火。然後，孩子又生了孩子……”

“那怎麽你……”

“我也死了。那是很多年以後了。我一直在等你，哥哥。我想着你總會回來。我想再見一見你。每個上元、每個清明，我看着鬼魂們來來去去，飄蕩在空氣中，卻總沒有你的身影。然後我老了、死了，我還是等着，在這片桃林、在這個陽間，等待你，一直地。我怕到了陰間會找不到你，我怕喝了孟婆湯會忘記你。終于——你回來了！哥哥，知道麽？從那年你上京，過去了已經有一百多年，如今這個宅子裏居住的，是我孫子的孫子。”

雲紫不知該說什麽。于自己不過是一夢之後，人間卻已過百年。

一百年的等待，這要多深的思念多大的執着多久的寂寞？

緋紅的桃花，紛紛飄落，像是心間的淚珠，挂不住，泣滿一地。

不遠處，有兩個紮着總角小辮的七八歲的小孩兒在自顧玩耍。其中紫衣的一個似乎朝這邊看了看。

雲香迎着哥哥的目光微笑：“按着輩分，那應該是我的玄孫，是一對雙胞胎，較小的弟弟似乎能看見不是陽間的存在，一如當初的我、一如當初的蓮碧。”

“那……蓮碧呢？”

“我不知道。我有多讨厭蓮碧，是因為我有多喜歡你，哥哥。”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雲香憂傷地搖頭，“罷……罷了。現在什麽都已經不重要了。”

一陣風過，雲香的身影在漸漸淡去，雲紫焦急地上前，想要抓住她，卻什麽都沒有抓到。鬼魂沒有身體，是多麽悲哀的事情！“你……你要去哪裏？”

“我要往生了，哥哥。”雲香露出美好到讓人想要落淚的笑魇，“我耽擱了夠久。現在已經沒有遺憾了。我只是希望，雲紫，下輩子我不是你的妹妹，你會好好看着我，不是當作妹妹，而是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