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5

雲紫不知道自己的去處。

他記得自己是怎樣死的，記得死之前的一切，記得他的親人、他的朋友、他的家，但是，他沒有可以稱之為“去處”的地方。一百年，昔日的狐朋狗友都作了古，最親的人也不可再尋見，為什麽只有他，被留了下來？

他成為一抹在杭州城游蕩的幽魂，然後某一天，像是天注定的，他遇上了牛頭馬面。在大春園的戲裏面、在蓮碧的故事裏面，他聽說過牛頭馬面這種生物，那是陰曹地府的差吏、游蕩陰魂的引路人。

所以，他幾乎是快活地跟過去。

牛頭馬面是兩個人，長相其貌不揚，倒并不真的是牛的頭和馬的臉，只不過一個頭頂長着牛的犄角另一個生有拉長的馬臉。他二人正拘着一隊游魂趕路。沒錯，一隊哭哭啼啼的游魂。一般而言，凡是陰魂不散，總是因着某種偏執的念想，像是放心不下家中的幼子，像是被殺後惦念着仇人想要複仇，像是等待戀人不歸的癡女……它們不願歸入陰曹，所以需要陰差出來拘魂，否則日久，恐違了陰陽之輪，引起天地大亂。所以，這是一支呼喊着：“我兒啊！兒啊！”“放開我，我要去殺掉他！”“郎君……讓奴家再等一會兒……”的鬼哭狼嚎的隊伍。

牛頭先看見雲紫。

“你是……新死的？”

雲紫熱切地點點頭。

牛頭朝馬面看看。後者面無表情地翻開一本類似生死薄的東西，沒有語調起伏地問道：“名字？”

“雲紫。”

“什麽時候死的？”

“成化22年。”

“成化……”

馬面将生死薄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如此數遍，楔而不舍。一顆大滴的汗，從他飽滿而顯得略有些光禿的額頭滾落下來。

連衆鬼魂也像是被什麽感染了，顯得焦躁起來。

倒是牛頭頗為鎮定，從同伴手中接過生死薄一面翻，一面問雲紫：“你是怎麽死的？染病？暴斃？溺死？”

“算是……暴斃吧？”雲紫想了想說，“我是被吃掉的。被女妖吃掉。”

雲紫說這話的時候，一沒有恐懼，二沒有咬牙切齒撕心裂肺報仇心切，完全的陳述句語式。

遙想當初，秦淮河畔，聲聲□□，起起浮浮，有堕入風塵的凡人女子，也有掩藏在凡俗面具下的吃人妖精。傳聞較多的是狐貍精之流，以吸人精氣、食人魂魄為生，像雲紫這樣囫囵吞下的反而是比較不上路的少數，或是道行膚淺，或是行有怪癖。

“這個，”牛頭沉重地表達最後的總結陳詞，“生死薄上沒有的魂靈，我們是不收的。”

“可我聽說人死了以後都要去陰曹地府。”

“地府也有地府的規矩，生死帳上沒有的是不能收的。”牛頭說，“可能應該你是連魂魄也不會剩下，因為某些原因卻沒有魂飛魄散，反而因此跳出生死界、脫離了六道輪回……反正……最多我幫你去問問閻王爺，但是對于結果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啊，很晚了。馬面，我們快點趕路吧……”

雲紫就這樣看着它們鑽入地下倏忽不見了。不遠處，東邊的天空剛剛露出魚一樣的白肚皮。有雞在打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