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伏天

機車從繞過拉斯維加斯館的鐵絲網圍牆,風、汽車噪音、鬧市區的喧鬧取代了透過麥克風傳達的略帶沙啞的女聲:溫禮安——

下一個眨眼間,連尾音也消失不見,再再下一個眨眼間機車從亮藍色路牌下穿過。

溫禮安今晚的車速比起往常還要慢上一點,數次梁鳕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麽話也沒有說出。

嗯,今晚機車經過海鮮排擋時溫禮安并沒有問她餓不餓。

這個晚上,梁鳕沒和往常一樣在她洗澡時讓溫禮安到外面去,窗外烏雲密布。

洗完澡,剛穿好衣服就下雨了,側耳傾聽,雨很大,從雨點打在香蕉園上發出的聲響就可以判斷,這是下在三伏天裏最大的一場雨,這雨點打在人身上通常很疼。

黎寶珠一看就是那種愛面子的人,她都拿着麥克風廣而告之了:會等到天亮。

與其說那是愛面子的人倒不如說傻姑娘吧,傻姑娘們總是很固執。

這雨點也把那數千只蠟燭都澆滅了吧?要講究浪漫也不看地點條件。

要是她就不會幹蠢事,要知道,這個鬼地方雨說來就來,費了那麽多功夫去點亮的蠟燭一遇到雨全軍覆沒是意料中的事情。

雨還在下,而她已經維持着同一個姿勢站了好長一會時間了,呼出一口氣,梁鳕決定回房間睡覺。

她自己的事情還忙不過來,沒時間去閑事。

香皂是什麽時候掉落在地上梁鳕并沒有去留意,等到發現為時已晚,她今天穿的是及膝褲裙,褲裙裙擺随着她的身體弧度往上拉露出膝蓋,眼看膝蓋就要摩擦到地面去了。

要知道地面鋪的是泥土混和粗砂材料,而且做工極為粗糙。

一想到白人醫生離開前一再強調的第一要忌諱,剎那間梁鳕魂飛魄散——

魂還在半空中盤旋,眼睛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人,膝蓋距離地面也就只有半公分左右,而她現在整個身體呈現出袋鼠般姿态正挂在溫禮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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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這個瞬間的溫禮安在她生命中扮演了力挽狂瀾的英雄角色。

在眼睛一黑前梁鳕都把這個意外帶出來的連鎖事件提早想好了:感染、惡化、被所有人遺棄、走投無路、一了百了、從她墓志銘前經過的人扼腕嘆息,可惜了這麽年輕。

溫禮安那麽一拉,間接把她從連串的噩夢中拉出來。

從噩夢逃離的第一時間是嚎啕大哭,順勢把臉埋在他懷裏,把這一禮拜的情緒借助眼淚一并發洩出來。

自然,也少不了一番叫屈:“溫禮安,我以後再也不去嘗試當善良的人了。”輸血輸出了大麻煩,剛為黎寶珠着想就差點摔了一跤,這個時候摔跤可是關乎性命的事情。

想當善良的人無非也想讨一個天堂的席位,總不能生也落魄死也落魄。

如果這時要是換了君浣的話他肯定會說“誰說小鳕不是善良的人了?小鳕是天使城第一善良的人,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天氣很熱,當時你把冰棒都給我了。”

彼時間,梁女士身上還有點積蓄,積蓄是美國大兵留給她的,穿着尼龍裙的她被媽媽牽在手裏,一身的臭毛病。

天氣很熱,她把冰棒遞給腦門被太陽曬得烏亮烏亮的男孩,那成了印證她是善良姑娘的标志。

可男孩不知道地是那冰棒是她最讨厭的香蕉味,這個鬼地方什麽東西都喜歡加點香蕉香料,香蕉味的洗發水,香蕉味的香皂,香蕉味面包都要把她吃吐了。

然而,弟弟是弟弟,哥哥是哥哥。

聽聽,溫禮安都說了什麽“的确,你不适合當善良的人。”

這麽說來,她在他眼裏一直沒存在什麽正面形象了,這麽說來,那天堂的席位她想都不要想了。

繼續哭着,而他任憑着她哭着,很快地,淚水沾濕了他的肩膀。

梁鳕一邊哭一邊想,這個肩膀一點也不像剛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肩膀,就這樣那句話脫口而出……

“溫禮安,你今天為什麽沒問我肚子餓不餓?”

沉默——

哭得更冤。

那個聲線在嘆着氣:“我問了。”

“問了?”吸了一下鼻子。

“我問了,你沒回答,我再問你想不想試一試魚片烏冬面,你也沒有回答。”

再吸了一下鼻子:“你真問了?”

“嗯。”

在經過海鮮市場時天邊出現了閃電,在這片土地上,閃電是雨的前奏,當時她也許光顧看着天邊的閃電,也許溫禮安真的問了。

這個念頭讓梁鳕心裏沒之前那麽堵了,淚水也從之前的洶湧而出變成有一下沒一下了,只是想必她此時的眼睛一定腫得像桃核,她有點不好意思從他肩膀離開。

有一種說法是那樣的,人們在即将離開世界前心會變得非常純粹,在梁鳕頭頂上懸挂着一把劍,那把劍也許在某個瞬間把會她劈成兩半也說不定。

于是——

“溫禮安,我覺得黎寶珠不錯。”她和他說。

這話聽起來似乎沒什麽誠意,就在不久之前,她才和他說過塔娅不錯,可仔細想想,溫禮安如果和黎寶珠好了,那麽……

“也許塔娅更适合你,可黎寶珠可以讓你距離那一百萬美元資産更近一點。”說話間目光無意識間游走着,最終落在這座城市的上空。

相信天使城的每一個人都做過一百萬美金資産的夢。

但那只是夢,他們只敢讓它在夜間出現,太陽升起時,他們的鐵皮屋頂上依然鏽跡斑斑。

“去找她吧,”這樣的雨夜再好不過,而那也是通向夢想成真最為堅實的道路,溫禮安,塔娅會理解你的。”

沉默——

嘴角泛起的笑容有點苦澀滋味:“溫……”

“梁鳕。”

“嗯。”

推開她的手有點不友善,那雙桃核般的眼睛也惹來他的嘲笑:“你現在看起來像一只青蛙,”嘲笑,幸災樂禍,如是說:“上次是塔娅,這次是黎寶珠,你好像很樂于扮演我媽媽的角色。”

“溫……”

接下來的話被溫禮安打斷:“你再繼續這樣喋喋不休下去,我想你肯定會提早步入更年期。”

斂眉,溫禮安真不識好歹,要知道……要知道,塔娅是妮卡的妹妹,而他是君浣的弟弟,剛剛那些話已經表明了,君浣的弟弟份量已經壓過妮卡的妹妹了。

這麽一想,梁鳕的底氣來了,瞪着溫禮安:“你……你不要……不要不識……不識好歹,你不知道有那麽一句話,那麽一句話,叫做……人之将死其言也……”

她喃喃自語也只能說給空氣聽,外面傳來了開門聲,回過神來梁鳕邁開腳步,房子裏空空如也。

門開着,門外大雨瓢潑。

溫禮安去找黎寶珠了嗎?那長得像卡通般的女孩淋着雨肯定會讓人感覺到心疼吧?

而且那樣身份的女孩做出那樣的舉動更能惹人好感。

梁鳕呆站在那裏,看着滿天風雨,風和着雨形成一道道白色雨簾,一頁一頁從門口翻過,恍然間,有修長的身影撥開白色雨簾。

眨眼間近在眼前。

“溫……溫禮安,”吶吶地,“你剛剛去哪裏了?”

“窗戶漏雨。”溫禮安關上門。

原來是去解決窗戶漏雨問題,是的,在她搬到這裏的幾天窗戶就壞了,一旦雨下大一點,雨水就會從窗戶縫隙滲透進來,打濕了碗碟,害得她又得洗一遍。

點頭,剛想轉過身去,手就被拉住,擡起頭,結結實實地撞到他的目光。

那目光有怒火留下的痕跡,下意識間手指抖了一下,垂下眼簾,任憑着那束目光膠在她的唇瓣上。

那唇瓣,在漫天螢火蟲的夜晚,曾經一次次被他含在嘴裏。

溫禮安的聲音帶着濃濃警告意味:“梁鳕,不要說那些喪氣話。”

這語氣可一點也不像出自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人之口,本能地,點頭。

次日,天使城的女人們又多了新的談資。

女人們盡量讓語氣聽起來不顯得那麽幸災樂禍“又要有一位穿着名牌鞋,為溫禮安哭着離開的姑娘。”

剛剛拿下護具的達也一臉驕傲和他的朋友說“禮安哥哥不是那種人,我塔娅姐姐目光好着呢。”

黎寶珠就像她昭告天下的那樣,一直等到天亮才離開,被度假區經理扶着離開的,體力透支、外加淋雨使得她在回到度假區兩個小時之後被送到醫院。

這天,九月正式拉開帷幕,九月的第四天,梁鳕等來了她在等的人。

上午十一點左右時間,敲門聲響起,打開門,門外站着人讓梁鳕腳步發虛。

眼巴巴看着門外的人,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緩緩地,白人女人扯開嘴角,嘴角一直在上揚,上揚,變成了笑容弧度,弧度在擴大,蔓延到她眼眸底下,也蔓延到了梁鳕的心底。

當天和梁鳕共用一個針頭的女人其男友檢測報道呈陰性,會引發這樣的烏龍是其男友因吃了大量生魚片所導致的敗血征兆、從而在醫療條件極其有限中變成了“疑似HIV攜帶者”。

提着的心最終放下,腳一松,梁鳕整個人癱倒在地上。

白人女人離開後,梁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盲人按摩中心”去,在路口隐蔽處站了一個鐘頭她才等到梁女士。

梁女士裝盲人的技術俨然又更上一層樓,不過,梁鳕并不打算出現在她面前。

這個時候如果出現的話她肯定會給梁女士好臉色看,甚至于有可能肉麻兮兮去擁抱她,也許會在擁抱時偷偷掉點眼淚,說一兩句窩心的話。

不不,可不能那樣做,梁女士機靈得很,她會從她的擁抱以及窩心的話語中原形畢露,然後變懶變得任性。

梁鳕好不容易盼來媽媽表現得像一名媽媽。

沖着梁女士的背影做了一個鬼臉,直到那個背影消失梁鳕這才移動腳步。

接下來梁鳕來到德國館,這天她的運氣好極了,恰逢德國館經理心情好,一番花言巧語之後勉為其難保留了她一個名額,要知道她已經連續兩個周末沒出現在德國館了。

從德國館離開梁鳕去了一趟菜市場,這一趟花去了梁鳕差不多一百比索,今天是三伏天最後的一天。

三伏天一過,天氣會涼快些,這是溫禮安說的,這乍聽有點過河拆橋的意思,一頓豐盛的晚餐也許可以減少她心虛的成分。

這一趟梁鳕還聽到這樣一則消息,黎寶珠今天離開天使城了,被家人接走的。

從接走黎寶珠的陣容可以猜到,那個卡通人物般的女孩有多受寵愛:雍容華貴的婦人,精致妝容的中年女人,打扮洋氣的青年女子和書卷味十足的青年男子,兩名穿制服的傭人管理行李。

“她看起來可憐極了。”恰好去機場送朋友的香料館老板和另外一名客人說。

走出香料館,梁鳕心裏想:這是一個多難得的機會,也不知道以後溫禮安在回想起時會不會後悔。

溫禮安後悔的機率應該很大,溫禮安才剛過完十八歲生日,十八歲,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

也許,若幹年後,塔娅為溫禮安生下了小禮安,小塔娅緊随小禮安之後,從此家裏多了兩張嘴的口糧,小家夥整天哭哭啼啼沒完沒了,而塔娅也變成街頭逢人就大倒苦水的婦人。

于是,溫禮安在煙霧缭繞中開始回憶十八歲那年的三伏天,感嘆自己當時的愚蠢。

那個叫做黎以倫的商人說得對:驕傲不是面包。

但也有存在着溫禮安慶幸沒出現在那個雨夜的機率:

比如說他遇到比黎寶珠更好的姑娘,家世比黎寶珠好、性格比黎寶珠堅強、比黎寶珠更為愛他。

隐隐約約間,梁鳕覺得一定會有那樣的姑娘出現在溫禮安的生命裏。

站在街角,擡頭,到那個時候,也不知道自己變成什麽模樣,又是過着什麽樣的生活,将以什麽樣的心情回憶起她二十一歲這年。

應該是:呵,那年的三伏天特別漫長。

據說,黎寶珠在離開克拉克機場和麥至高說了一模一樣的話“以後再也不會來到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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