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野蠻生長.上(番外)

溫禮安生于1991年,這也是美軍把克拉克機場交還給菲律賓政府的年份,距離克拉克機場兩公裏處有一座天使城。

那座天使城是溫禮安的出生地。

關于那座天使城,最開開始它甚至于連一座城市也不算,那只是美軍們找樂子的場所,在1991年前的近半個世紀裏,它是東南亞著名的紅燈區。

但随着美軍把克拉克機場交還給菲律賓政府,随着1992年美軍從蘇比克灣撤軍,天使城快速沒落。

天使城唯一沒有沒落地大約就是夜幕下流連于街道上的孩子們了,沒有增多也不見得減少。

極小的時候,媽媽就一再和他說“禮安,你和他們不一樣。”

在害怕被孤立的年歲裏,溫禮安也曾經嘗試過理會別的孩子踢到他腳下的那顆皮球,把那顆皮球踢還給和他示好的孩子,然後加入那些孩子們,和他們在空地上奔跑,和他們爬到樹上去眺望遠方。

腳剛剛壓在皮球上。

“禮安,和媽媽回家。”媽媽溫柔地叫住他。

媽媽并沒有走向回家的路,而是把他帶到狹隘的小巷裏。

那是位于拉斯維加斯館附近的小巷,孩子們對于這條小巷敬而遠之,因為那條小巷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傳來屍體腐爛的味道。

小巷堆滿了垃圾,腳踩在垃圾上,跟随着媽媽來到小巷盡頭。

白天已經結束了,可距離夜晚還有小段時間,天色要黑不黑要白不白的。

在奇怪的天色下,周遭的垃圾堆裏不時可以見到丢棄的頭套和女人的胸罩,媽媽撥開一個塑料袋。

塑料袋下露出男人的臉,男人的身體裹在破舊的卷簾裏。

男人瘦得仿佛拆開那層皮就可以看到骨頭,如果不是眼睛睜大着,溫禮安還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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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安,看着他的眼睛。”

“不,媽媽。”

平常說話一直很溫柔的媽媽那一刻變得很兇:“溫禮安,看着他的眼睛,集中注意力去看。”

硬着頭皮去凝視那雙眼睛。

媽媽說那是在等死的人的眼睛,那男人再也拿不出錢去毒販那裏購買毒品了。

吃一口飯都難更何況找個容身之所,毒品榨幹他的身體,他無法和普通人一樣用勞動力去換來生存。

站在小巷裏,溫禮安拉扯着媽媽的手“媽媽,我們回去。”

一動也不動。

夜幕臨近,垃圾堆上的男人已經閉上眼睛。

“媽媽,我們回去。”

“再等一會。”

等一會要幹什麽呢?

他的媽媽費迪南德.容女士要她的二兒子去觸碰死人的屍體。

三分鐘前你摸起來還很溫暖,三分鐘後你和速凍庫的死魚沒什麽兩樣,這就是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之間的差別。

那天,他們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見證一個人的死去。

一個人死去的過程是那樣的:死亡前幻象所産生的喃喃自語,喃喃自語後瞳孔擴大,抓住殘留的意識用灰色的眼球看着你,不,也許是看這個世界。

慢慢地,慢慢地磕上眼簾。

費迪南德女士用那半個鐘頭總覺出:“禮安,別的地方媽媽不知道,但在天使城,如果你變得懶惰了,你也會和這個人一樣。”

當晚,溫禮安夢到了垃圾堆那個男人的眼睛,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态看着你。

大汗淋漓醒來,打開窗,房間充斥着那個男人的喃喃自語,類似于“艾米麗我要把你幹得底褲一刻也不願意穿。”“邁克先生,我發誓,我會當你最忠誠的狗。”“媽媽你就是一婊子。”“小湯米,看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麽?”“對不起,小湯米。”“小湯米,我看見你了。”

關于那些喃喃自語媽媽說那是男人在臨死前把愛的人和恨的人都回憶了一遍,愛的人也就只有小湯米。

只是,小湯米并沒有出現,但那男人說他看見小湯米了。

大致是從那天起,面對着滾到腳邊的皮球溫禮安看都不會去看一眼。

1996年初夏,在克拉克機場通往天使城的路口出現了喜力啤酒的廣告。

那是天使城位數不多一道晚上就會亮起的廣告牌,廣告牌上有一個巨人展開雙手俯瞰着腳下的城市。

白天,那副廣告牌平淡無奇,但夜幕降臨時,廣告牌上的那座城市就變成淡藍色,那俯瞰城市的巨人眼睛也變成藍色的。

廣告牌前是站點,那是出天使城的候車點,那個候車點只有在深夜時分才會熱鬧起來。

廣告牌和站點隔着約五米寬的公路相互凝望。

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晚上,夜幕剛剛拉上,溫禮安懷裏抱着從神父那裏借到的書,在經過喜力啤酒廣告牌時也不知道出于什麽樣心情,臉轉向站點。

巨幅廣告牌上的淡藍色光暈投射在站點處,在大片淡藍色光暈中有一抹小小的身影站立着。

梳着牛角辮的小女孩穿着白色連衣裙,手裏拿着紅豆冰棒,小小的頭顱在仰望着那座淡藍色的城市。

看了穿在小女孩身上的那件白色連衣裙一眼,尼龍的,那是天使城的孩子們穿不起的布料。

“她應該是跟着自己爸爸媽媽到這裏來旅行的吧?”溫禮安心裏想着。

如果當時那穿着白色尼龍裙的小女孩沒再出現的話,那抹被淡藍色光暈所包圍的小小身影應該很快消失在日常當中。

第二天,溫禮安再次經過喜力廣告牌時又看到那小女孩,還是穿着那件白色尼龍裙,手裏依然拿着紅豆冰棒。

“她還沒有回去嗎?”溫禮安心裏想。

第三天,也不知道出于有意還是無心,遠遠地目光先往那個站點而不是廣告牌,那小女孩還在那裏。

腳步在穿過廣告牌和女孩之間時,腳步比起之前兩次還要慢上一些。

這一次溫禮安大致看清楚女孩的模樣了,身高應該比他還高出一丁點,黑頭發,瞳孔顏色他沒仔細去看清楚。

女孩整體給他的印象是皮膚特別白。

第四天,溫禮安再經過廣告牌前時,他開始懷疑自己之前猜錯了。

女孩也許不是跟着爸爸媽媽到天使城來旅行的,也許女孩的媽媽也和天使城的女人們一樣靠出售自己的身體來過日子。

連續七天,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溫禮安都看到了那女孩,那女孩都穿着同樣的裙子,手裏每次都拿着紅豆冰棒。

“她都不用換衣服嗎?還有紅豆冰棒有什麽好吃的?”在溫禮安的印象裏,紅豆冰棒味道難以下咽。

可他每次經過廣告牌時都看到女孩一臉甜滋滋的,讓人看了心生懷疑,那甜是女孩手中的紅豆冰棒所導致的。

第八天,廣告牌前的淡藍色站點空無一人,溫禮安确信他沒有早一分鐘離開教堂,也沒有晚一分鐘離開教堂。

三分鐘過去,站點處還是空無一人,站點旁邊有冰店,紅豆冰棒一支一比索,三支兩比索。

拿着紅豆冰棒,溫禮安來到站點。

站在之前那女孩站的地方,仰望着那藍色的廣告牌,第一口冰棒還是他讨厭的味道。

再等等看,那女孩口中的紅豆冰棒看起來味道好極了的樣子,第二口、第三口紅豆冰棒還是溫禮安所讨厭的味道。

溫禮安所讨厭的紅豆冰棒少了二分之一,時間已經過去不下五分鐘,他還是沒有從那副廣告牌上看出什麽不一樣的。

很顯然,他這是在浪費時間,他得把紅豆冰棒扔到垃圾桶去。

轉頭,溫禮安就看到站在身邊的人,還是白色的尼龍裙。

這次因為距離近,溫禮安看清女孩瞳孔的顏色,和她的頭發一樣是黑色的。

黑色的瞳孔一動也不動地注視着對面的廣告牌。

女孩也不理會他願不願意,徑直說:“上帝就住在那個城市,我心裏有很多事情要和上帝說,周一我希望上帝能把我家門口的仙人掌變不見那我就可以回家了,周二我希望我能在路上撿到十比索用來購買畫畫的顏料,周三我希望那個罵我的孩子在路上摔一個跟頭,周四我希望睡一覺就能長大,周五我希望那個欺負我媽媽的白皮豬肛門被插了紅蘿蔔。”

真是外向的姑娘,在不認識的人面前随随便便袒露心聲,溫禮安決定不要去理會她。

然而——

“我認識你,你每天這個時間都會從這裏經過。”

這話一出,溫禮安心裏有些不高興,那種不高興類似于被逮到什麽痛處似的。

“我每天下午三點都會到教堂去,幫神父打掃教堂需要一個鐘頭,打掃完教堂神父會把把圖書館的鑰匙給我,在教堂呆一個半鐘頭後神父讓我幫忙他準備晚餐,準備完晚餐,離開教堂大約在六點二十分,從教堂走到這裏需要十五分鐘,”溫禮安加重聲音,“我也不想這個時間點經過這裏。”

在溫禮安說這些話時女孩一邊吃着冰棒一邊看着他,說完,她還在吃着冰棒看着他。

不高興變成了惱怒。

“我每天這個時間點從這裏經過和你沒關系。”

“我沒說你每天從這裏經過和我有關系。”

女孩的話一出,溫禮安莫名地覺得丢臉,為了趕快驅趕那種丢臉的感覺,溫禮安指出:“你每天穿同一件衣服不覺得難受嗎?”

一邊說着一邊做出受不了汗臭味的表情。

“我的衣服可不臭。”女孩一本正經。

“得了吧。”

“我騙你做什麽?”女孩扯了扯自己的裙擺,“這是我衣櫃最好的一件衣服,為了來見上帝我才穿的,而且我回去都會把衣服洗得幹幹淨淨,不信你聞看看,還有香皂味呢?”

女孩說得沒錯,的确随着女孩抖動着裙擺,周遭有淡淡的香皂味。

不過,溫禮安手裏還握有糗女孩的事情,這事情是他剛剛從冰店老板那裏聽說的。

冰店老板在溫禮安光顧冰店時問他想不想吃免費的紅豆冰棒,廁所距離冰店比較遠,要跑一趟廁所需要找個人幫忙看店,如果他願意幫他看店的話他會給他一支紅豆冰棒作為酬勞。

冰店老板還說這主意是一位黑頭發的小姑娘出的。

溫禮安自然知道那黑頭發的小姑娘是誰,穿着布料好的尼龍裙,每天吃着天使城孩子們一個禮拜才可以吃到一次的紅豆冰棒,把自己假裝成為跟着爸爸媽媽來到天使城旅行的外國人。

尚年幼時,被說貪嘴可是一件特別丢臉的事情,也是能攻擊到對手的絕好武器。

于是他問她你的紅豆冰棒在那裏買的,女孩給他指出通往冰店的路。

這就對了。

為了讓籌碼更加牢靠,溫禮安又問“你自己掏錢買的嗎?”

“當然。”女孩馬上說。

嗯,很好,貪嘴加上愛撒謊,老師們眼中的不良典範。

“我說,貪嘴的姑娘,”不慌不忙說着,“你就不覺得羞恥嗎?為了吃到紅豆冰棒你連那樣的主意都想出來。”

女孩一呆,迅速轉過臉去,面對着廣告牌,那是做賊心虛的人該有的表現。

這可是讨回臉面的好機會,溫禮安繼續說着:“你不僅貪嘴而且還撒謊了,來這裏和上帝說話也是騙人的吧?我猜是你家裏來了男人,街上的孩子不和你玩,你沒有地方去了才來到這裏裝模作樣。”

他的話成功讓女孩漲紅着一張臉,女孩轉過頭來,下意識間溫禮安踮起腳尖。

兩個人面對面。

比自己還高出一丁點的人漲紅的雙頰下是紅潤的嘴唇,唇瓣也不知道粘了什麽水水的,給人一種感覺,把那水水的唇瓣含在嘴裏一定可以吸出甜甜的味道。

芒果味?草莓味?混合花香味?

在他把這三種味道和那水水的唇瓣聯系在一起時,冷不防一聲叱喝。

女孩口中的那聲“小子”讓溫禮安皺起眉頭,現在他可是那個占上風的人。

“你沒有我高,”女孩用一副發現新大陸的語氣,“我猜,你的歲數也沒我大,我媽媽說歲數大的人不要和歲數小的人計較,所以小子,我原諒你剛剛的胡說八道。”

溫禮安腳尖再踮起一點:“紅豆冰也是胡說八道嗎?”

這會兒,女孩覺得她個頭高一點就可以輕易擱倒他,揚起手想揍他:“走開,不要來煩我。”

媽媽在一名跆拳道教練家幫傭,那位跆拳道教練和媽媽交情不錯,每個周末媽媽都會把他帶到她工作的地方,那位跆拳道教練心情好時會教他一些基本功。

要扣住那只瘦胳膊綽綽有餘。

扣住那只瘦胳膊,稍微一帶女孩就跌倒在地上。

女孩就跌倒在他腳下,白色裙擺距離他的鞋子也就幾英寸距離,也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想了想,腳往女孩的裙擺上踩。

白色的裙擺印上他的腳印。

很好,拍了拍手,跌倒在地上的女孩此時還想踹他一腳,閃開,朝女孩做出再見的手勢,朝着公路走去。

十幾步左右,背後傳來女孩氣急敗壞的聲音“我的裙子?!壞小子,以後要讓姐姐遇到了一定饒不了你。”

壞小子?姐姐?

溫禮安停下腳步,回頭看。

那女孩還站在那裏,周遭被淡藍色光暈所包圍着,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天使城的孩子,白色蓬蓬裙讓她看起來更像是來自于童話世界的小公主。

小公主?

不不,那只是站街女的女兒,長大後她也将成為一名站街女。

朝那女孩揮手,學着天使城的痞子們挑逗姑娘們的語氣:“姐姐,長大後我肯定會去找你,到時記得給我打八折。”

再過數十步,後腦勺挨了一顆小石子,扔小石子的主人沖着他“壞小子,待會我會和上帝說讓你掉進臭水溝裏。”

一個小時後,女孩的話實現了一半,溫禮安沒有掉進臭水溝裏倒是掉進了河裏,那時的他還不會游泳。

媽媽站在河岸上大聲叫着“君浣,快來救禮安。”

那個一頭自然卷發跳進河裏的男孩是他的哥哥君浣,媽媽第一任情人的孩子。

當晚,溫禮安發了高燒。

---

那場高燒過後,近半個月溫禮安沒有經過那個廣告牌,教堂他還是每天都去的,只是他選擇從稍遠的那條路回家。

不經過那個廣告路牌倒不是被那場高燒吓到了,也不是因為女孩的那句“壞小子,以後要讓姐姐遇到了一定饒不了你。”

不經過那個廣告路牌其原因是溫禮安在心裏隐隐約約覺得:把那女孩的唇瓣想象成芒果味、草莓味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不僅不好而且偶爾間還帶給他羞恥的感覺。

那羞恥等同于某天君浣招呼他上街,偏僻小巷裏君浣和他說禮安我給你看好看的。

那窗戶看似遮擋得嚴嚴實實,其實不然,君浣用小樹枝捅開那層塑料紙,捅開塑料紙,有着好孩子長相的君浣笑得很奇怪。

順着君浣的指示,把眼睛湊近被小樹枝挑開的空間,溫禮安看到了女人白花花的身體如白色蟒蛇般纏住另外一具黑色身體。

這是天使城經久不衰的旋律:男人和女人。

回去路上,君浣問他感覺怎麽樣。

“不怎麽樣,以後不要帶我來看這些。”他回答。

年長他五歲的君浣嘆着氣說禮安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孩子。

數月後的某天,溫禮安再經過那個廣告牌,淡藍色的站點空無一人,站在那裏發了小會呆,往冰店走去。

溫禮安從冰店老板那裏打聽到,那女孩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出現了。

拿出一比索溫禮安和冰店老板買了紅豆冰棒。

站在廣告牌前,擡起頭,一口一口吃着紅豆冰棒,這一次溫禮安還是沒能廣告牌上看出什麽。

只是,那在口中化開的紅豆冰棒似乎沒以前那般讓人讨厭。

溫禮安發現他想不起那女孩的模樣。

穿着白色尼龍裙的女孩留給溫禮安的印象大致上是皮膚特別白,黑發黑瞳,再仔細去想的話那張臉模糊成一團。

偶爾,溫禮安走在街上,遇到黑色頭發的女孩時目光會下意識間停留,皮膚不夠白,也沒有水水的嘴唇。

1997年初夏,喜力啤酒的廣告牌被拆除,這一年,溫禮安知道了廣告牌上的城市名字。

那座一到夜晚就變成淡藍色的城市叫做裏約熱內盧。

裏約熱內盧,葡萄語譯義為:一月的河。

傳說上帝用六天的時間創造了世界,第七天創造了裏約,第七天為上帝的假日,上帝利用假日期間創造了裏約城。

裏約城的人們深信,那座上帝在假期期間創造的城市和這個世界不一樣,就像他們深信着,上帝一直住在這座城市裏。

喜力廣告牌被拆除後,溫禮安某天發現那家有賣紅豆冰棒的冰店也消失不見了,關于那家冰店有人說冰店老板死了,有人說冰點老板原本就不是屬于天使城的人,他只是回到他家鄉。

喜力廣告被拆掉後換上一家德國啤酒商的廣告,廣告牌依然和站點相互凝望,只是那站點不再出現穿白色尼龍裙的女孩。

關于偶爾會想起白色尼龍裙女孩的這個現象,經過反複思考後溫禮安把這種現象歸結為忿忿不平。

這一年他的身高突飛猛進,他可以确定再次遇到那女孩時肯定能把她比下去。

1998年初夏,德國啤酒商的廣告牌也被拆除了,之後那個地方一直都是光禿禿的,天使城的娛樂産業越來越不景氣了,廣告并沒有給啤酒商帶來多少效果。

再之後,廣告牌前的站點也被海鮮餐館取代,海鮮餐館白天門可羅雀,但一到晚上就熱鬧非凡。

這些都是溫禮安從君浣那裏聽來的,溫禮安已經很久沒經過那裏,因為他們搬家了。

搬到有新鮮空氣的房子去了,新房子依然簡陋,但門前有一望無際的綠色稻田和從窗前流淌過的小河。

房子媽媽的新男友出了一半錢。

媽媽的新男友來自澳洲,他朋友們稱呼他為“老查理,”老查理也沒多老,就因為他長相偏老、舉止一板一眼愛面子、外加喋喋不休故而得到“老查理”的別名。

這一年,溫禮安得到在教堂最有名望的卡萊爾神父身邊幫忙的機會。

一有時間溫禮安就會問卡萊爾一些問題,以及卡萊爾神父對于一些事情的看法,好幾次卡萊爾神父都會觸摸他頭頂“禮安真是好學的孩子。”

再之後,卡萊爾神父把他書房鑰匙交給他。

在溫禮安從卡萊爾神父那裏拿到鑰匙的當天晚上,費迪南德女士很高興,嘴裏語無倫次說着“禮安,你沒讓媽媽失望。”

這一年,溫禮安走在天使城的街道上時,已經不再下意識間去找尋,街角那群孩子裏有沒有混着黑發皮膚白皙的女孩。

馬尼拉的唐人街有月老廟,月老廟有姻緣繩,傳說那樣一條看不見的線,線的兩端綁着有緣分的兩個人,兜兜轉轉到最後都會找到彼此。

夏末的一個晚上,溫禮安拿着卡萊爾神父給他的五百比索到商場購買日常物品,剛出商場他就聽到脆生生的那聲“我和我的爸爸媽媽在一起,今天是我生日。”原本應該穿過馬路的腳停頓了下來,似曾相識的聲音。

順着聲音方向溫禮安看到穿着白色短袖襯衫的女孩,女孩背對着溫禮安站着,女孩有又黑又直的披肩長發。

女孩面前是兩位背包客。

很顯然,這兩位背包客或者是在向短袖襯衫女孩問路,或者是在和短袖襯衫女孩讨論這座城市。

背包客們對這座城市的孩子們總是十分好奇,好奇且同情心泛濫。

殊不知,夜幕下,孩子們接過背包客手裏的美元,轉身就對那遠去的身影做出了不雅手勢,天使城的孩子們不需要泛濫的同情心。

但,當從那短袖女孩的打扮上看,那應該不是天使城的孩子。

天使城的孩子大多數或穿着媽媽情人留下的衣服,或穿着從福利機構那裏拿到的衣服,不管是媽媽情人留下的衣服還是福利機構的衣服穿在他們身上都顯得空蕩蕩的,天使城大多數孩子長期處于營養不良狀态。

那件短袖襯衫穿在女孩身上很合身,而且看起來也很整潔,那女孩應該是陪家人來到天使城旅行。

溫禮安決定無視這個小插曲,那只是另外一位黑頭發的女孩。

剛走幾步,溫禮安又聽到:“那是我的爸爸媽媽,他們現在肯定在為我生日蛋糕的事情争論,我爸爸是牙醫,他覺得巧克力奶油蛋糕太甜吃多了容易惹來蛀牙,而我媽媽會駁斥我爸爸,今天是小公主的生日,生日最重要的是什麽?是開心。我們家小公主喜歡巧克力奶油蛋糕。”

脆生生說完,又像小大人般嘆起氣來“那位服務生肯定要被我爸爸媽媽煩死了,他們也常常讓我覺得煩。”

這些話的內容,以及說這些話的人的語氣,乍聽很符合被滿滿的愛包圍着的小公主形象。

如果溫禮安沒看到那對正在甜品店挑蛋糕的夫婦的話,他也許會相信那女孩的鬼話:那真是每天煩惱于有一對圍着她轉的父母的小可愛。

女孩手指着的甜品店有一對中年男女,那也是甜品店僅有的顧客,不巧,溫禮安認識那對中年男女,那是卡萊爾神父從澳門來的朋友。

是的,那是一對來給自己寶貝女兒挑選生日蛋糕的夫妻,不過壽星公現在在卡萊爾神父的住處。

愛裝不是天使城的孩子,能把謊話說得理所當然的再沒誰了。

溫禮安站停在着。

兩位背包客在知道女孩不是“天使城的孩子”之後,和女孩說了一聲“生日快樂”離開了。

那對夫妻也提着生日蛋糕離開甜品店,在他們從經過女孩面前時女孩垂下頭,那對夫妻越過女孩,女孩擡起頭。

站在那裏,女孩臉朝那對夫妻遠去的方向,也不知道是在看那對夫婦,還是在看提在爸爸手上的蛋糕。

本來,溫禮安打算借着這個機會糗那女孩一頓:“你又在撒謊了。”“你又把自己假裝成為不是天使城的孩子了。”“你媽媽的錢都拿去倒貼情人了?怎麽不見得長個頭。”“一看就知道你又被孩子們孤立了。”“也對,誰願意和愛撒謊的孩子做朋友。”

可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溫禮安決定不把這些話說出口,不過,有一樣他必須做。

購物袋放在一邊,溫禮安朝女孩走去。

街燈把女孩的身影投遞在街面上,看起來極小的一只,很快地,街面上,女孩身邊又多了一抹身影,那是小男孩和小女孩的身影。

兩抹身影平行站着,後來添上的身影比另外一抹身影還要高出半個頭。

溫禮安确信,他比那女孩高出有半個頭。

這個發現讓溫禮安心裏有一些快活,溫禮安很久沒嘗到打從心裏快活的滋味了,他太忙了,他每天需要做的事情總是很多。

“這樣就可以了,以後再想起喜力啤酒廣告牌時心裏一定不會再感到生氣。”溫禮安如是對自己說。

剛想離開,溫禮安又想起一件事情,那女孩現在長成什麽模樣了?

此時,他們的後腦勺挨着後腦勺站着,要看清女孩的臉有些難度。

小心翼翼,身體一寸寸順着北回歸線偏移,眼睛跟随移動弧度。

烏黑的頭發、白皙的頸部。

當目光一觸及那白皙的頸部時,溫禮安耳朵有些燙,目光迅速從往上,在觸及那小巧的耳垂時更糟。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導致于他的目光似乎被某種神秘力量吸引住,又黑又直的頭發如數被別于耳後,沒有被別于耳後地是遍布于發際線細細碎碎的絨毛。

那些絨毛在昏黃的街燈下像剛滿月的小貓兒小狗兒身上的毛發,柔柔軟軟的,讓人……

“小子!”

乍然的那聲叱喝導致于溫禮安迅速往後退了幾步,倒退幾步再站停,此時女孩已經轉過頭來。

溫禮安迅速垂下眼睛。

在垂下眼睛的第一時間,溫禮安目觸到已經分不清顏色的塑料涼鞋。

那是天使城特有的産物,夠便宜夠醜,馬尼拉已經沒人穿了,但這種塑料涼鞋在天使城很受歡迎,五比索一雙,十比索三雙,天使城的街道上清一色都是這種涼鞋。

涼鞋主人聲音已經沒有了之前的甜蜜美好,兇巴巴的:“小子,你剛剛在我背後做了什麽了?”

目的已經達到,溫禮安覺得沒必要再去理會眼前的人,剛移動腳步,橫伸出來的手攔住了他。

兇巴巴的語氣添上一點點沾沾自喜:“你在我背後作什麽我不清楚,但我猜你是在偷看我,覺得我漂亮,想和我約會?”

還是一如既往的外向。

往前移動一步,攔住他的人手往前推一步。

沾沾自喜的聲音變成了嫌棄:“小子,你想都不要想,我以後注定會離開天使城,跟天使城的人好注定不會有好前途,到時候你注定會為我傷心。”

真是外向的姑娘,這種女孩一般都是花心大蘿蔔。

停下腳步,橫抱胳膊:“這會兒你怎麽變成天使城的人?”

他的話讓女孩迅速別開臉去。

嗯,撒謊時被逮住所表現出來的也和以前一模一樣。

用嗤之以鼻的語氣:“下次,如果你再想裝不是天使城的人的話,記得換雙鞋。”

那不僅是外向的姑娘,還是壞脾氣的姑娘,他的話迅速讓她火冒三丈,揮着手:“你說什麽呢?你這混小子是在看不起人嗎?”

幾乎要戳到他鼻梁的手卻在觀察到眼前的人個頭比她高之後垂落。

好漢不吃眼前虧,女孩一邊走着一邊沖着他喊:“小子,你的長相我已經記住了,下次遇到我最好躲得遠遠的,不要以為個頭比我高就可以看不起我,我告訴你,我認識了個頭比你高的哥哥,那位哥哥和我說,要是誰欺負我了就告訴他,他會揍扁那個欺負我的人。”

那時,溫禮安大約永遠都想象不到,那女孩口中的哥哥名字他再熟悉不過,那也是他的哥哥。

費迪南德家的大兒子名字叫君浣,費迪南德家的二兒子名字叫溫禮安。

天使城夏天晚上的街道十分熱鬧,街道上一如既往,女人多男人少,大多數女人身上穿着花花綠綠的裙裝,放眼望去十分惹眼。

可偏偏他的目光卻一直被那不惹眼的短袖襯衫牽引住。

最終,那抹穿白色短袖襯衫的身影消失在五光十色的街頭。

拿回購物袋,走了幾步,溫禮安才想起他還沒看清楚那女孩的臉。

1996年溫禮安遇到了穿着白色尼龍裙的女孩,1998年溫禮安再次遇到了那女孩,白色尼龍裙變成了白色短袖襯衫。

1996年到1998年,這期間間隔了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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