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笑忘錄

曲卷雙腿,腳底緊貼在沙發,手環住雙腿,下巴擱在膝蓋上,透過落地玻璃,梁鳕目送着那兩抹身影遠去。

走在前面的是這個家庭的管家,一個頭發總是打理得一絲不茍的中年女人。

初次出現在這裏時,那個漂亮男人和她說“她是我們的管家。”

漂亮男人口中的“我們的管家”面向和善,具體叫什麽名字梁鳕一直記不住,只知道她是聖保羅人,很專業從來不多嘴。

管家的名字梁鳕老是記不住,可跟在管家身後的女孩她一下子就記住了,她叫瑪利亞。

某年夏天,天使城那個死于難産的女孩也叫瑪利亞,天使城的瑪利亞只有十四歲。

如果天使城的瑪利亞沒死去的話,大約也和眼前的女孩一般大小。

梁鳕盡量讓自己的嗓音變得柔和,讓瑪利亞走到她面前來,讓瑪利亞松開她的頭發。

裏約城裏的瑪利亞有長到腰間的頭發,用指尖觸摸瑪利亞的頭發,很柔軟。

她的行為讓那年輕女孩眼神開始有了極力想掩蓋的慌張。

不需要慌張,瑪利亞,我只是比較無聊而已,她不便于告訴瑪利亞這句話。

可不能把瑪利亞吓壞了,眼前的瑪利亞也許背負着天使城的瑪利亞的使命,在這個世界活下去,健康安樂。

真好,裏約城的瑪利亞和天使城的瑪利亞都有着柔軟的發末。

那個島國炎炎烈日下,瑪利亞的媽媽讓她的手去觸摸懷裏的女孩“我的瑪利亞有很柔軟的頭發。”

是啊,瑪利亞有很柔軟的頭發。

為了不把瑪利亞吓壞,她用十分平靜的聲音告訴頭發一絲不茍的女人,如果沒什麽事情就不要打擾到她。

本來,梁鳕打算用一個下午的時間來打瞌睡,可瑪利亞的出現把瞌睡蟲趕跑了。

目光毫無聚焦,最終目光被懸浮在天花板的那個身影所吸引住:落地玻璃處的反光把那個卷縮成繭般模樣的女人影子投遞在天花板上,在強烈的采光下女人的身影以一種類似于倒挂式的姿勢懸浮在空氣中。

乍看還真把她吓了一跳。

再細細看時,梁鳕才看清楚那是自己的影子。

那也是梁鳕某個階段獨處時最喜歡的姿勢。

眯起眼睛,光陰在思想的左右下開始倒退,倒退到那個房間裏,那個房間還有另外一個別名叫牢房,從前梁鳕以為牢房住着的都是窮兇極惡的家夥,可原來不是,牢房也住着身材瘦小的柔弱女子。

那個房間很大,那個房間還有一個大窗戶,那個大窗戶朝着日落方向,每天每天她都把自己想象成為一顆繭,坐在窗臺上等待着太陽被群山吞噬,那段時間裏她的心總是很平靜。

然後——

緩緩閉上眼睛。

那個剛剛送走落日的黃昏,那個房間來了幾個人。

那幾人似乎帶着各自的任務,一個人說他是醫生,醫生告訴她梁女士身體狀況很不好,醫生以一種慈悲為懷的語氣告訴她,他的病人太想念自己的女兒了。

醫生的語氣讓人很容易聯想到奄奄一息的中年女人,在彌留之際對自己現在被關在牢房裏的獨生女望穿秋水。

許久都保持着幹澀狀态的眼睛開始變得發酸發刺。

醫生說完,一名自稱菲律賓官員的人接棒,這位菲律賓官員告訴梁鳕,眼前有一個法子讓她離開那個房間和自己生病的媽媽在一起。

菲律賓官員說完就輪到律師。

西裝革履的律師把若幹份文件放在她面前,那是類似于結婚證書以及相關財産證明的文件。

一旦她在那些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國籍就變成美國國籍,而且還是比較特殊的美國國籍。

菲律賓政府之前和駐蘇比克灣美軍簽下條約,蘇比克灣美軍駐菲期間本人乃至家屬在菲律賓領土內若涉及任何刑事事件,菲政府無權對其進行審判。

那天,那個房間還來了證婚人,以及負責結婚公證流程的政府官員,甚至于連牧師也來了。

這些人還慷慨說會給她五分鐘時間考慮。

很可笑不是嗎?那一切看起來就像是在玩過家家。

五分鐘過去,她和那些人說你們走吧。

于是,她看到他們開始收拾文件,她看到那幾名政府官員的證件,說實在的,當時她表面上一派平靜但內心十分慌張。

要是真的呢?

于是,梁鳕提出能不能讓她給梁女士打一通電話。

電話接通了,聽到電話那頭傳來梁女士的聲音時,一直發澀發刺的眼眶流下淚水來,電話那頭的聲音一副聽着命不久矣的樣子。

再之後——

靠在牆上的那個人是這些人中唯一沒說過任何一句話的,一進來就靠在牆上,一直低着頭。

但是,這個人一看就是這些人中的頭,醫生律師菲政府官員在完成各自任務時目光都不約而同往着他。

停在靠在牆上的人面前。

如果不是因為媽媽的事情的話,梁鳕是懶得去看他一眼的。

停在他面前,叫了一聲溫禮安。

“溫禮安,我不是讓你好好照顧我的媽媽嗎?”

靠在牆上人擡起頭,瞅着她,瞅着瞅着,緩緩伸手,眼看他的指尖即将觸到她臉頰,別開臉,他的手擦過她鬓角。

那天,梁鳕在那位律師帶來的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文件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她成為了冠着“美駐菲特派代表”溫禮安先生的妻子。

大大咧咧的離開牢房。

那天,離開那個房間時太陽也就剛剛落山,短短幾分鐘時間,她就變成了溫禮安的妻子。

之後,跟着溫禮安梁鳕去了紐約探望“病重”的梁女士。

走在紐約街頭,梁鳕笑得不能自己,梁姝所謂重病也就感冒而已,她的媽媽甚至于在紐約百老彙已經闖出名堂來,貼在那些劇院門口的海報中,梁姝這個名字被排在很顯眼的位置。

異國他鄉,冠着“溫禮安妻子”的名頭,被動住在他給她安排的地方,她以沉默來抵抗他。

關于她從沉默——

“真可愛,一生氣就不說話。”

“別擔心,即使你一直不說話,我還是被你的模樣迷得神魂颠倒。”

在沉默中,他語氣愉悅地告知她,他兌現了以前的承諾,給她買下那片海、白色陽臺的房子、每個房子都有專門放衣服鞋子首飾的房間。

在沉默中,他親吻她的臉頰說“我去上班了,下班回來我給你做好吃的。”,一旦要去出差,他會親吻她的嘴唇,在她耳邊呵着“我真想帶你去,可是那個地方環境太惡劣了。”

每次出差前他都會在一個晚上要她好幾次,他們就這樣維持了有兩年時間。

漫長的沉默導致于她差點忘了語言功能。

在一個有着豔陽的天氣裏,她站在街頭忽然間淚流滿面了起來。

在有着豔陽的那天,她用很平靜的語氣和溫禮安說“趁現在還來得及,我們結束吧。”“我們結束不了。”他回以同樣平靜的語氣。

溫禮安把她之前簽下的文件放在她面前,在那份文件白紙黑字寫明:在這段婚姻中她無權提出任何離婚要求。

那天溫禮安還告訴梁鳕一件事情,剛從上一屆鄉村傑出歌手獲獎者手中接過這一屆獎杯的梁女士真正成名之路。

“你媽媽每次在接受采訪時都會提到她以四十幾歲高齡在百老彙跑龍套的經歷,可見她對于自己的成名之路引以為豪。”

“梁鳕,你該不會和你媽媽一樣天真,以為她得到的那些機會都是機緣巧合,以為那些對她抛出橄榄枝的人是慧眼識英才,你媽媽的實力毋庸置疑,但她太老了,梁鳕,你說我要是把真相告訴你媽媽,你媽媽會不會奔潰。”

“梁鳕,你媽媽現在已經離不開那些了,鮮花、掌聲、贊美、歌迷、簇擁,還有……舞臺,梁姝女士能擁有這些的時間長短取決于溫禮安妻子這個身份陪伴你的等同時間。”

“所以,噘嘴魚,不要再說那些傻話。”

從這天起,梁鳕再也沒有說過類似于“趁現在還來得及,我們結束吧”這樣的話。

她開始頻繁滿世界跑。

在梁鳕滿世界跑的過程中,有人為她定酒店機票,每到一個地方有專門的車接送,她去餐廳吃飯時菜單都是擺着好看的,她興致勃勃燃起想在街邊小攤打牙祭,總是會被頻頻告知“食物不衛生,如果你想的話可以把廚師請到酒店去,食物由我們來挑。”

更有,有那麽幾個人對她如影随形。

甚至于這些還不夠,她身上開始出現各種各樣奇怪小玩意,一旦她動了逃跑念頭身上那些玩意就會增加。

梁鳕還有過在一次在機場免稅商場被當成小偷的經驗,原因是放在她身上的定位芯片太多了,芯片觸動了免稅店的電子防盜系統。

一名年輕女人滿世家跑怎麽少得若幹幾起豔遇。

英國男人很舉止文雅,在他們聊天過程中頻頻有電話響起,最終英國男人倉皇而逃。

法國男人風趣幽默,他們在香榭麗舍大道上散步,忽然冒出來個人告訴法國男人,他兩個孩子在家裏等着他回去檢查家庭作業,孩子的媽媽正在準備晚餐,法國男人一臉尴尬離開。

美國男人成熟穩重,日光浴場,他們相談甚歡,然後——

自稱警察的兩個人帶走美國男人,說是他的三位女友通過其社交網發現自己是這個美國男人的三分之一,甚至于他和她們說的情話、追求手段都一模一樣,美國男人以“騙財騙色”罪名帶走。

比利時小夥子很不錯,沒什麽缺點人緣很好,是比利時一只乙級球隊的主力,目前他的球隊在這個賽季極有可能沖極成功。

但那又怎麽樣?就因為她接受比利時小夥的邀請去看他比賽,在那場賽事上,她眼睜睜看着被擡上擔架的他膝蓋以一種扭曲的程度凸起着。

在那場比賽中,負責防守比利時小夥子的球員一次惡意犯規導致于他從此以後離開他熱愛的綠茵場。

甚至于,在這次事件,溫禮安一分錢也沒花,他只是通過若幹人等,再通過這若幹人中的一位鼓動防守比利時小夥子的球員,那位在其朋友的鼓動下有了那次惡意犯規。

那時,溫禮安很慷慨的給了她一個前往醫院看望那個比利時小夥子的機會。

從此以後,對于來到她面前想和她搭讪的男人,梁鳕亮出無名指上的婚戒。

再之後,梁鳕開始頻頻出現在一些奢侈派對上,她認為那是快速讓人變壞的好法子。

在她沾沾自喜時,溫禮安告訴她“我巴不得你變成她們那樣子,那樣一來你就永遠擺脫不了我。”

這話讓她咯咯笑着把酒倒在溫禮安頭上。

在她咯咯笑着時,他頻頻親吻她眼角的眼淚:“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知道我變壞了,不僅變壞了而且還壞透了,可如果我不變壞的話,你就會離開我。”

于是,她花錢如流水,企圖把那變壞的男人錢都花光,這樣他就不會再使壞。

然而,繁花都市,她看着他依然光鮮亮麗,看着他越來越被世界所矚目,看着他在財富榜上的名次一次次超越那些赫赫有名的人。

絕望中她從陸地上逃到海上,只要不要見到溫禮安就好,只要沒有溫禮安就可以了。

然而她的海上工具是他賣給她的游艇,沿着加勒比海區,也去過北冰洋,再之後是大西洋。

在茫茫海面上,安靜的夜晚伴随着潮聲,在萬丈星光下,她總是能聽到首紅河谷,醮着露珠的夜晚。

“要記得紅河谷,和一個真的愛你的人。”

那醮着露水的“要記得紅河谷,和一個真的愛你的人。”一次次把梁鳕從邊緣處拉了回來。

她和一個人約好了,白發蒼蒼時她會回去看他。

然後,有那麽一個夜晚,她成功從停在巴塞羅那港的那艘郵輪上逃走。

在那個不起眼的酒吧裏,她聽到有人在唱《紅河谷》,很奇怪地她第一眼就知道在臺上唱歌的人是誰。

她曾經在天使城見過他。

在熟悉的歌聲中,梁鳕似乎見到了那冥冥中的那雙手,據說,這世界所有的相遇都有它的用意。

冥冥之中,有衆神默默,于雲端上俯瞰。

也許……

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把梁鳕從往事的漩渦中拽離。

這個世界會往她手機裏打電話的就只有兩位,梁姝現在正忙于歐洲巡演自然無暇顧及她,會往她手機裏打電話的人也就只剩下一位。

那真是奇怪的男人,明知道她是不會接電話的,可就是一直打一直打。

最開始“為什麽不接我電話?”“我在洗手間。”“為什麽不接我電話?”“電話沒在我身邊。”“為什麽沒接我電話?”“我在花園散步。”“為什麽不接我電話?”“我沒聽見。”

到最後,所有不接的電話一律都變成沒聽見。

他一直往她手機打電話,她一直沒聽見。

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對了,他還讓她不許故意不帶電話,理由很簡單“我要給你打電話。”說完理由之後,他說噘嘴魚你想試看看一次故意忘了不帶電話的結果嗎?

想了想,她說不了。

是的,不了,她累了。

接着,他又開始在她耳邊呢喃對不起,把你吓壞了吧。

那擱在沙發上的電話鈴聲一直響個不停。

稍微讓身體往沙發背上貼近一點,這樣一來就可以靠近日光更近一點,窗外,大片大片的扶桑花開得正歡。

電話執着地響着,梁鳕的目光執着的看着窗外,終于電話鈴聲停歇了下來,周遭如死去般靜寂。

在死去般靜寂中,梁鳕開始數着開在枝頭上的扶桑花朵,滿目滿目的扶桑花夠她數上一陣子了,說不定數着數着就可以把瞌睡蟲招惹來。

嗯,現在是幾朵來着,輪到那朵最漂亮的時,她忽然把數字忘了,到底是多少來着,漸漸地,漸漸地……

在混沌世界裏頭,那雙手又在觸摸她的發辮了,卷縮身體,呢喃出:別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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