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晴雲輕啼着不敢再鬧騰,任由丫鬟将她扶起。生怕舒顏拒絕,她這才難為情的道出實話,“實不相瞞,其實我已有了身孕,如我這般的,一入宮便會被嬷嬷查驗出來,不僅我命不保,連我的家人也會受牽連,實屬無奈,這才想請妹妹幫忙啊!”
居然有了孩子!雖說在古代未婚先孕是大忌,可事已至此,舒顏也不好多做評判,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猶豫片刻,她終于松了口,“我與晴雲只有三分相似,代替她入宮會否被人察覺?”
眼看有希望,欣喜的西林覺羅氏再三保證,“晴雲自幼身子柔弱,甚少出門,唯一一個交情甚密的閨中好友在上屆選秀落選之後便嫁了人,此次入宮不會遇見什麽熟人,你盡管放心便是。”
思量再三,她才下定決心,“我可以代她入宮,但咱們醜話講在前頭,不被人發現自是皆大歡喜,一旦倒黴被揭穿,勢必會連累家人,如若皇上追查,你就說我是孤兒,萬不能把我的家人牽扯進來,我不希望他們因我而遭罪。”
立在一旁的趙夫人聞言,越發慚愧,她為了五百兩而枉顧女兒的終身大事,女兒非但沒怪她,反而還為家人着想,相比之下,她實在太過自私!
實則舒顏想的是,既然晴雲有心上人,還能勇敢的堅持,就該擁有自己的幸福,而她只是來自異世的一縷魂,占用了旁人的身子而已,并沒有心愛之人,那麽她的将來會如何也就不大重要,最好的結果是落選,最壞的結果就是留在乾隆的後宮,只要她安安分分,保住小命應該不難吧?
于衆人而言,這似乎是最好的決定,接下來會如何,但看天意。
這事兒趙夫人也幫不上什麽忙,留下只會徒添愧疚,是以用罷午膳她沒再耽擱,交代了幾句便匆匆趕回老家,只為照顧卧病在床的丈夫。
既然舒顏要頂替晴雲選秀,那麽晴雲就不能再出現在府裏,西林覺羅氏遂将女兒送至西郊的一座庵堂之中,打算待此事定下來之後再将其接回來。
自此後,舒顏便被人稱呼為晴雲姑娘,還有嬷嬷來教她一些最基本的規矩禮儀。看似簡單之事一旦細分起來便複雜得令人頭痛,短短幾日她根本無法盡數了解,唯有盡自己所能去掌握,以免還沒落選就因得罪哪位貴人而被處罰,遭罪的還是自個兒。
轉眼十日已過,二月十六這一日,适逢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選,舒顏一去才知這排場極大,滿洲八旗的女子皆在列,環肥燕瘦,看得人眼花缭亂。
初選由太監選看,也就是将那些個姿容平庸或舉止輕佻上不得臺面的姑娘剔除,舒顏相貌端正,自是被選中,選罷便出宮歸家,在家等了十日,月底複選。
這回挑選較上次嚴格,考核儀态宮規,繡工以及書畫才藝,還真是巧了,這些舒顏皆不擅長,她抽到的簽題是作畫,要求繪出心中之美。
周邊的秀女們下筆流暢,皆在低眉執筆細心繪作,惟有她一籌莫展,雖說之前也曾學過作畫,可多年不練已然手生,且這毛筆她也拿不慣,實在不知該繪些什麽,但又不能交一張白卷上去,畢竟是總督之女,若說不會畫,倒令人生疑,無奈她只好随意畫了幾筆,應付差事。
将畫作上交之時,她還想着這回必然落選,然而天意時常弄人,就這麽一副敷衍之作,居然還被一位姑姑給看中,直誇她畫得精妙,“瞧着如此纖長柔美的手指,腕帶玉镯,下散桃花,不禁讓人聯想它的主人該是怎樣的溫婉之姿,見葉知秋,立意甚妙。”
“……”一直盼着落選歸家的舒顏得知自個兒過了複選,險些噴出一口老血來,這都能過,老天對她未免也太眷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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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看到那些詩詞女紅皆平庸,卻同樣中選的,她才算徹底明白,不是這些女官眼瞎,所謂的才藝不過只是走個過場,真正考量的還是家世,落選的基本都是些家世低微的,而她是總督之女,頗有些身份,又姿儀上乘,不可能落選。
參加複選的兩百二十八人,到最後只剩八十六個,這一回她們不再歸家,直接分配到儲秀宮入住,等着最後一關的殿選。
此時秀女衆多,為方便管制,皆安排在一個宮殿之內,也就不能保證每人一間屋子,大都是一屋住兩人。
與舒顏同住的是烏雅氏,武毅公兆惠之女,名喚頌穎,一雙長眉悠若霧,兩汪星眸幽若潭,此女打從入住後便不大愛說話,性子十分娴靜,時常望着窗外發呆,瞧這情狀,莫不是也有了心上人吧?礙于兩人并不相熟,她也沒多問,趕巧舒顏也不愛吭聲,兩人住在一起正好,互不打擾。
看來這後宮裏也沒有那些個傳說中的勾心鬥角嘛!舒顏還暗自慶幸,殊不知這打臉往往都來得猝不及防!
此時的秀女們尚不算正經主子,是以膳食并不豐盛,一屋兩人,四菜一湯,因着原先看多了宮鬥,舒顏還特地給自個兒備着一雙銀筷,生怕被人謀害,只是這銀筷子送入口中時略有些燙嘴啊!罷了,自己選的,燙也得繼續吃下去。
晚膳過罷,宮女又備了些茶點放在屋中,米飯就那麽一小碗,頌穎連一碗都吃不完,舒顏也不好意思讓人再添飯,只能膳後用些糕點,夜裏才不會被餓醒。
正吃着翠玉豆糕,忽聞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緊跟着就見水色花簾被人掀開,一雙繡着牡丹的茜色花盆鞋随即邁入,嬌笑聲也同時傳來,“表姐你讓我好找,打聽了兩日才知你住這兒呢!”
這話是看向頌穎說的,想來兩人是表姐妹,舒顏也就沒插話,繼續享用糯軟的糕點。若是白日裏,她還可出去走走,好讓她們姐妹說些知心話,偏這是晚間,外頭風大,舒顏又不認得旁人,實在無去處,便坐在屋裏磕着瓜子,那兩姐妹閑話家常,她本無意多嘴,豈料那小姑娘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笑問道:“這位姐姐瞧着有些面善,敢問是哪家的千金?”
舒顏聞言心下一咯噔,姨母不是說沒人認得她的女兒嗎?此話究竟是客套還是真認得?心虛的她放下被掌心暖熱的瓜子謹慎回道:“家父乃是陝甘總督,明山。”
略一提醒,小姑娘才恍然大悟,“晴雲?原來是你啊!我說怎麽這麽眼熟。”
不會真的認識吧?舒顏最怕聽到這種話,面上笑嘻嘻,內心惶又急,她根本不認得此女,是以不敢亂說話,只保持淺笑,等着她開口,“我是寶芝啊!我阿瑪是章佳·阿桂,現下正率軍在金川打仗呢!咱們幾年前見過的,你不記得我了嗎?”
幸得只是幾年前,舒顏還有借口可推诿,“女大十八變,幾年前的人或事已然記不大清楚,還請見諒。”
“是嗎?”狐疑的盯着她的臉仔細的瞧了瞧,寶芝心下存疑,終是沒說什麽,又坐了會子,她才告辭離去,臨走前還嬌聲道:“姐姐我怕黑呢!你出來送我一送。”
頌穎應聲起身,舒顏不覺懷疑,若真怕黑,她就不會挑晚間過來,寶芝故意讓頌穎出去送她,莫不是想交代些什麽話?人走後,舒顏悄悄向丫鬟采雪打聽此女,采雪只道沒印象。
一邊安慰着自己,一邊又心生疑窦,舒顏難免忐忑,生怕出什麽岔子。然而這世事大多時候都是怕什麽來什麽,次日她尚在睡夢中,忽被外頭傳來的動靜吵醒,緊跟着采雪便匆匆過來喚她起身,“嬷嬷要求所有的秀女們在一刻鐘內梳洗完畢,說有很重要的事指示。”
纖指微擡,眸眼酸澀尚未睜開的舒顏不耐的打着哈欠,“今兒個又不是殿選,起那麽早作甚?”
但聽斜對面伺候頌穎起身的丫鬟春枝接口道:“方才奴婢隐約聽到嬷嬷們說話,似乎是查出這屆秀女有人冒名頂替,這才召集所有人打算公開處置!”
乍聞此訊,舒顏瞬間困意全消,驚眸圓睜,頓感天靈蓋一麻,一股寒意霎時間自頭皮竄至心田!
昨夜寶芝來時看向她的眼神意味深長,當時她也曾懷疑寶芝瞧出了什麽異常,可又心存僥幸,哪料今日就出了這樣的事!縱然心虛,她也不好在此時表現出來,強裝鎮靜的由丫鬟服侍着快速更衣洗漱。
春枝伺候自家姑娘梳妝時啧啧感嘆道:“選秀這樣的大事本就規矩森嚴,怎的還有找人頂替的,就沒想過萬一被查出來是什麽後果嗎?”
端坐在妝鏡前的舒顏明顯感覺到采雪為她梳發的手在發抖,想必也是惶恐不安怕被連累吧!
春枝還想再說,頌穎适時打斷,“想必人家是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才不願入這深宮,旁人的人生咱們不曾經歷過,莫輕易去評判。”
關于此事,頌穎并未落井下石說風涼話,舒顏對她好感漸增,如此善解人意的姑娘,誰若是娶了她,可真是天大的福分。
一刻鐘根本來不及仔細妝扮,只能勉強将青絲盤作最簡單的小兩把,随意戴了只海藍寶的珠串流蘇簪,采雪問她這般可否,舒顏心神不寧,哪有心思去看鏡中的自己,若然今日真是她的死期,再怎麽精心妝扮也是徒然。
收拾停當後,舒顏未敢耽擱,匆匆出了房門,頌穎緊随其後,此時天才蒙蒙亮,日頭尚未出來,初春的晨風透着刺骨的涼意,簌簌的往人領口鑽,才從屋裏出來的秀女們不覺打着冷顫,但也不敢縮脖,咬牙強撐着挺直身子保持儀态,列隊站好,否則又會被嬷嬷說教。
舒顏排立在後側方,才出來沒多會兒便已手指冰涼,緊張的互捏着,大冷的天,她卻後背冒虛汗,風一吹,浸濕的中衣貼在身上,格外難捱。
待人陸續到齊後,負責這屆秀女大選的安公公才端着拂塵悠悠邁步出來,狹長而陰冷的眉眼掃視着在場衆秀女,細聲開腔,“帶人上來!”
片刻後,便有兩名小太監架着一位披頭散發的秀女行至此處,随手将人往地上一撂,秀女頓時趴跪在地,嘤聲低泣,不敢哭出聲來。
原來不是她被人檢舉,舒顏稍稍松了一口氣,可縱使立在後排,她也能借着昏暗的天光看到那秀女十指沾血,臉頰紅腫亦有血跡,想必已被用刑審問,目睹這般慘狀,舒顏不覺打了個冷顫,也許她不是頭一個,但很有可能是下一個!偏巧那寶芝就立在她隔壁,見狀故意小聲問道:“姐姐似乎很緊張呢!你在怕什麽?”
微側眸,便見寶芝那雙幽亮的眸中噙着幾分試探的意味,唇角的笑意看似無害,卻令人不寒而栗。這話明顯別有深意,舒顏暗暗告誡自己不能露出馬腳,收回目光平複情緒後淡聲回道:“只是見不得這血腥的場面而已。”
這小嘴兒還挺硬的,寶芝瞥眼輕笑道:“兔死狐悲,我懂的。”
話裏話外都在暗示她已經知道了些什麽,舒顏沒再搭理她,只因前頭的安公公已然發了話,陰聲斥道:“譬如那科舉,早已強調過不許作弊,可每年都會查出有人夾帶小抄,選秀亦是如此,千叮萬囑務必本人前來應選,偏偏每一屆都有人冒名頂替,合着你們都覺得宮裏人是瞎子,查不出來是吧?”說話間,他慢步走向那趴在地上的秀女身邊,黑靴微擡,一腳踩上去還不算,又狠狠的擰轉着,原本就被夾過的手指再被這麽一踩,痛得她凄厲哀呼!
這場景看得舒顏心驚肉跳,仿佛是自個兒的手正被人踩着一般。
對于這樣的人,安公公絲毫不惋惜,鼻溢冷哼,“現在曉得疼了?當初又為何要頂替?”
“公公饒命,民女也是被人脅迫,并不是自願啊!”被逼供過的秀女面如土灰,一雙眸子布滿了血色的惶恐,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怕都是無法自己做主的,當命運的山石壓身之際,那瘦弱的肩膀又該如何去反抗?
安公公才沒工夫細究這些,冰冷的眼神俯視于她,如同藐視蝼蟻一般輕蔑,“管你是自願還是被迫,一旦頂替旁人,不僅那家人要受罰,連帶着那旗的佐領都統都将受到懲戒,還有你的家人也難辭其咎,一并重罰!”
舒顏就怕這一點,所以才提前與西林覺羅氏商議,萬一被查出,千萬不要提她的父母!
惶惶不安之際,忽見一小太監快速上前附耳回禀了些什麽,安公公眉頭一皺,立馬松開腳,疾步往院門口走去,緊跟着便見一身着青色官服之人進得院內,此人身形颀長挺拔,負手而行的步伐從容端方,待他走近些,舒顏才隐約看到那官服乃是方形補子,上頭繡着張牙舞爪的獅子,之前嬷嬷也曾教過她認官服,倘若她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二品武官的官服,卻不知這當官的來後宮作甚?莫不是皇上已然知情?
安公公氣焰頓消,哈着腰眯眼笑着朝那人行禮,“大人到訪,有失遠迎。犯人審過之後便會交人帶過去,怎敢勞煩您走這一遭?”
“本官親自過來自是有用意,”那男子繼續向前走着,行如勁風,目不斜視地挑刺兒,“安公公你辦事不利,頂替的秀女也能過了複選,本官身為鑲藍旗的副都統,責無旁貸,眼下皇上正在追究責任,卻不知該由誰來擔?”
冷汗直冒的安公公再不敢多嘴,趕忙表忠心,“奴才知情後,半夜便開始盤查審問,絕無一絲懈怠啊!還請大人明察!”
那人并未理他,在衆秀女跟前立定後,穩若松木,肅聲警告,“頂替秀女一事皇上已然知情,特派本官來查辦,除此名秀女之外,應該還有其他冒名頂替者,皇上已然發話,坦白從寬,頂替者若能主動交代,即可免罪,不予追究責任,若然繼續隐瞞,一旦被查出,嚴加處置!”
方才他過來時天色太暗瞧不真切臉容,可這會兒聲音越來越近,舒顏只覺好生熟悉,似是在哪兒聽到過!該不會是那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