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相辭

葉紹卿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還能穿戴這鐵甲銀盔。但他卻絲毫沒有預料的喜悅。盔甲重如千斤,壓在他身,亦壓在他心。

前方是北蒙狼軍來勢洶洶,後方是宋景儀輾轉生子,安危不明。

玉绡出鞘如銀練,葉紹卿低頭看了一眼,便覺感慨,自己兩次用這把劍,竟然都是護着宋景儀。

皇帝給了自己這把劍,自己心心念念的劍。然而它到手之後,自己卻再無用這把劍的能力。

何等諷刺。

葉紹卿不再多看,将劍送回鞘中佩戴完好。

扳指靜置于桌上,老鐵色暗,家徽在葉紹卿眼中卻十分清晰。

此處八成是葉家的兵。他們跟随葉銘修出生入死,葉銘修戰亡,如巨輪斷桅,軍心難定。他是葉家唯一的血脈,即便這身子再不中用,他也要披甲挂帥,他要坐在高頭大馬上,讓所有兵士都望着,葉家魂長存不滅,葉家軍無堅不摧。

更何況阿史那附離殺他長兄,重傷宋景儀,他也要一樁一樁都讨回來。

葉紹卿拿起扳指,緩緩套入自己左手拇指。再不曾舞刀弄劍的手到底是纖細,指環松了一圈,葉紹卿握緊拳頭,咬住牙關。

大哥,你若在天有靈,便保佑我這一戰能多撐些時候。

雷聲千嶂落,雨色萬峰來。

火把火焰在大雨中低弱搖曳,濃重的夜色似乎要将這天地吞噬入腹,耳邊盡是雨聲,葉紹卿胸腹冷徹,只望着前方,竭力忍住嗆咳的欲望。

宋景儀帶回的只是近援兩千,加上本就駐于營地的,數量遍遠勝阿史那附離的狼面軍。軍報由于宋景儀調度,北蒙援軍尚未趕到,如此阿史那符離應當安穩守城才對,為何夜襲營地,實在難以揣度。

此刻,葉紹卿也無暇多想,阿史那附離這支隊伍赫赫有名,他敢如此殺來,必然是胸有成竹。

“來了!”徐副将悄聲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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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蒙人竟夜間也不照明,如鬼魅一般,潛在大雨中,迅疾而來。

“戰!”葉紹卿心中火起,全身熱血一蕩,竟是殺意陡盛。

他少時便是個野蠻沖動的,又生在武将世家,雖心思活絡,但總不稀得多用,葉靖亭總嘆他終歸會是一員莽将。安王之亂抽了這只幼虎的筋骨,葉紹卿再不似當年魯莽,此時他一吼,嘶啞高昂,确是葉家男兒鐵骨血性,卻不貿然出列,待兵士鬥志燃起,方齊齊向敵軍迎上。

“葉大人跟緊!”徐副将深知得護葉紹卿周全。

葉紹卿馬術極佳,冷笑大吼,“你跟緊我才是!”

狼面軍到了眼前倏地分開,刺入大軍之中。

“攔住!”葉紹卿見分明有幾個游走在邊緣,不與大軍正面交鋒,似乎是想穿過去。

“當心!”徐副将将葉紹卿往下一壓,提劍抵擋。

那人見沒刺中,用突厥語喊了什麽,也不停留,轉身往另一方向殺去。

葉紹卿爬起來,拔出玉绡,沖黑暗中高聲道,“阿史那附離!滾出來受死!”他那聲喚名是特地學了突厥語的,另并些罵人的話,也不管記得對不對,在後頭一起喊了出來。

沒等他穩住馬,一人從側翼橫插過來,竟生生把徐副将的馬撞出去好大一段。

那人吹了一記口哨,瞬間便與葉紹卿貼肩,看清葉紹卿手上扳指,他立刻就笑了,“葉臨?果然大膽。”

葉紹卿反應也快,調轉馬頭拉開距離,好讓手裏的劍周轉出去。

阿史那附離松松躲過,雨水沿着他的面具落下,沾染他的薄唇,浸潤他嚣張的笑容。

葉紹卿眼睛都憋紅了,沖上去就再刺。

阿史那附離刀也沒拔,躲了再躲,還能出言調笑,“聽說你以前也很能打,可惜了。”

葉紹卿聽得這一句,将劍忽地抛進另一只手裏,轉動手腕便是又一劍。阿史那附離沒料到他左手也能出招,未曾留心,頸間瞬時便被劃上一道。玉绡細窄,傷口便會極深,阿史那附離到底過于常人,腰往後猛一壓,竟是在劍刃深入前躲開了。

若是葉紹卿能在劍中灌注內力,抑或是阿史那附離躲得再遲些,這一劍必定抹喉斷脈。

他捂住脖頸,啧了一聲。

“現今也不是太差。”葉紹卿一揮劍,将那血珠甩落下去,縱馬逼上。

後頭徐副将同時折返回來。

阿史那附離終于拔刀抵擋,與兩人分別過招,他手勁極大,葉紹卿手中玉绡差點脫手。

“今夜我興不在此,”阿史那附離一拉缰繩,往側邊躲去,“若有下次,好好切磋。”

“你別逃!”葉紹卿氣急,卻又有一人迎上來與徐副将交手。

“那你也攔得住我才行!”阿史那附離話間竟又是斬殺幾名士兵,越跑越遠。

葉紹卿想追,無奈被人絆住,只得回身禦敵。

葉紹卿暗道不好,這阿史那附離無心戀戰,似是有作他想。穿過大軍,這後頭便是營地。

他想要宋景儀!

葉紹卿心一沉,腦中閃過數種推測,背上汗毛倒豎,竟是連劍也握不緊了。

這狼面軍果然了得,先将大軍陣型沖散,先攻火把,再斬兵士。他們能在夜中視物,身姿靈巧,下手狠辣。

葉紹卿失了武功,全憑着技巧硬撐,漸漸氣喘胸悶,連駕馬都吃力了。徐副将要護他,身上也多了好些傷。

葉紹卿身上快沒了知覺,只是強吊一口氣,牙齒咬得酸疼。雨聲如雷,兵器與人呼都聽不清明了,葉紹卿眼前的黑暗越發濃重,滿腔不甘憤懑。他少時便向往這戰場,殺敵衛國,好不暢快。今日上陣,他要護的人只在身後數裏,而他眼看要護不住了。即便七年前,他中箭嘔血,倒地之時,心中也無此刻這般狼狽。葉臨啊葉臨,你真當是無用至極!

“葉将軍!援軍!”那徐副将看向遠處驚喜交道。葉紹卿與他并肩殺敵,身虛至此也毫無退意,那份堅定無畏與葉銘修如出一轍,他無意間便叫錯了。

葉紹卿勉力望去,只見火光映天,大啓軍旗明晰入眼來。

是魏純。

葉紹卿來不及交接,拉馬回頭,立即向軍營沖去。

“宋将軍,用力!”軍醫按着宋景儀的肚腹,不停抹着他身下流出的絲絲血跡。

宋景儀斷骨的那只手被阿柒輕扶着,他半側身體,面色已不複蒼白,浮着病色的潮紅。

軍醫在喊什麽,宋景儀其實已經并未留心了。

葉紹卿去了多久?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腹中孩子已經沒了響動,沉沉如鐵,随着劇烈的陣痛慢慢下移着。宋景儀能察覺自己兩腿間的滑膩,他在流血,身子漸漸寒冷,冷得連磨人的産痛都不甚清楚了。

宋景儀心裏頭全無多餘念想了,這些痛楚,接下來的種種,似乎都沒了意思。

阿柒替他擦汗,見他眼裏黯淡無光,酸楚道,“将軍,公子就要回來了。”

“宋将軍,得罪了!”軍醫見宋景儀分明無誕下孩子的勁頭,不再幹耗,站起來壓腹。

“嗯……”宋景儀折起身子,輕不可聞地痛叫,最後只餘喘息。

阿柒托住他後背,別過頭去。

幹澀至極的推壓,宋景儀眼看着那隆起緩緩下落,孩子一點點經過最深處,下身酸脹得越發兇狠,他知道就快了,閉起眼睛,最後一次挺起沉重的腰腹。

渾身裹血的嬰孩落在軍醫手裏。

宋景儀在它出來的剎那意識就模糊了,好似是身體本能的逃避,他眼前只有猛地壓上來的黑暗。七年前,他最後一刻,還能瞧見葉紹卿的臉,而這一次,他只瞥見床頭搖晃的燭光。

營地大門處屍體橫陳,葉紹卿驅馬不停,一路往宋景儀營帳而去,途中士兵的屍體三兩倒在路上,火把燒了幾個營帳,火光映得天邊似是血紅一片。

葉紹卿幾乎是摔下馬去,踉跄着奔入帳內,幾個士兵倒在門邊,而軍醫伏在案上,血染透了衣料。

“阿柒!”葉紹卿嘶啞喚着,瞠目欲裂。

“……公子!”阿柒捂着肩上傷口,勉力從地上掙紮起來。

葉紹卿上前摁住她傷處,“怎麽回事,宋景儀……”他轉頭往床上望去,死死定住不動了。

床上被褥未換,床角處暈開大片血漬,而上頭空空如也。也并不是空空如也。血漬旁,蓋着一塊巾帕,兩掌大小,底下些微隆起,星點血跡透出帕子來。

葉紹卿仿佛被抽去了魂,只一具空殼留在原地,呆望着那裏,眼睛也不眨。

阿柒攀住他肩頭,似乎想要擋住他視線,葉紹卿狠狠箍住她手臂。

“公子……阿史那附離殺入帳內,擄走了宋将軍,”阿柒跪正,深深低下頭去,“孩子……生下來便沒聲息了……”她強忍哽咽,“阿柒負了公子所托,請公子責……”

她話未說完,葉紹卿便嗆咳着倒入她懷中,阿柒連忙去接,葉紹卿低頭一嘔,黑紅的血花便落在她裙上。阿柒大驚失色,葉紹卿眼一閉,腦袋便沉在她肩頭,人死死暈了過去。

葉紹卿睡得極不安穩。他走在金陵城中,青石薄苔,樓閣映水。天色灰蒙,雨勢待發。葉紹卿很不喜雨,便想回家了,他加快腳步,卻發覺平日熱鬧的街道冷寂凄清。那些小攤,木車,籮筐還布在街邊,人卻不知都上哪去了。

他邊走邊尋,卻發現前邊有抹朦胧的人影。白衣墨衫,玉冠鴉發。那人走得極快,拐進了個彎兒便沒影了。葉紹卿心中大喜,想要喚他,那個名字卻卡在喉頭吐不出來,見那人消失,葉紹卿急忙就去追。

“你跑這麽快做什麽?”有人在背後拉住他。

眉眼溫潤,氣質高華。皇帝穿着尋常的錦袍,正對着他輕笑。

葉紹卿很覺陌生,又覺好看,呆看了他片刻。

“劍都落下了。”皇帝說着,不知何時手中多了一把劍,纖細如絲,柔軟似緞。

未等葉紹卿伸手去接,皇帝便欺上一步,葉紹卿陡覺心口劇痛,低頭便看見玉绡的劍身已然沒入自己的心窩。

皇帝表情淡淡,将那劍又往裏送了幾分。

葉紹卿瞪大眼睛,盯着他,痛得嘴唇發白。

“……為何……”

“阿臨。”皇帝擡起眼,表情不知是喜是悲,只是輕聲喚他。

“……阿臨!”

又是一聲落在耳邊,葉紹卿心中一動,撐起千斤重的眼皮。

眼前模糊了一陣,那張面孔清明起來。

濃眉鷹目,滿臉胡茬,頰邊還濺着泥點。

葉銘修見葉紹卿睜眼,滿目的焦慮安息了一瞬,繼而是淡淡哀意。

葉紹卿第一反應是,我莫不是死了?

等到腦子漸漸回轉,葉紹卿先是眼眶一澀,喜道,“大哥!”

葉銘修應了一聲,露出點笑意,便想來扶他,怎料葉紹卿手伸過來一半,卻是一頓,下一刻卻狠狠将他推了出去。

葉紹卿方醒,身上丁點兒氣力也無,葉銘修紋絲不動,只是牢牢抓住他的小臂。

“你走!”葉紹卿怒火沖天,一個勁兒地掙紮,怎奈葉銘修伸手牢牢摁住他脖頸,如同兒時一樣将他腦袋壓回床裏,低喝道,“你安分點!”

葉紹卿又掙了一會,終究是沒勁兒了,氣喘籲籲地砸了一記床板。

葉銘修見他如此,不忍嘆道,“你聽我說。”

“你放開我。”葉紹卿冷冷道。

葉銘修沉默,松開了他。

葉紹卿爬起來,嗆咳幾聲,實在無力,只得又躺了回去。

“你先聽聽我說的對與不對。”

葉銘修聞言,坐回床邊,似是疲倦般揉了揉眉心。

葉紹卿盯了他半晌,咬了咬牙,沉聲問道,“宋景儀,姓的是周。”

葉銘修皺眉看他,卻是沒有否認,只是輕輕嘆氣。

葉紹卿整個身子微微顫抖起來,只要這一條對了,剩餘的,便無需再問了。他安靜了片刻,忽然低頭,将手上扳指取下來,朝葉銘修狠狠擲過去,“為了這彌天大謊,竟連祖宗的東西都不要了!”

葉銘修接住,面上顯露幾分苦澀。

“你明知他腹中是我的……”葉紹卿說不下去,剎住哽咽,偏過頭去,“你竟半點兄弟情分都不顧。”

“阿臨,我做的我自會承認,但我沒做的,我也不必擔那名頭。”

葉紹卿冷笑一聲,不接話。

“事已至此,我便把原委都說與你聽。”

宋景儀昏沉中是被颠簸震醒的。

他腹內仍在作痛,卻不再是那種規律的絞轉了,只是綿綿悶疼。全身似乎置于雲端,無着無落。他睜眼歇了許久,才發現自己是在一輛馬車之中。

馬車裏挂着色彩鮮豔的毯子,香氣熏人,卻仍掩蓋不了濃重的藥味。

旁邊的侍女有着明顯的北蒙血統,不知是哪個部落,眼珠湛藍,十分奇特。她似乎沒料到宋景儀醒的如此早,愣愣看了他片刻,才急忙掀開簾子用突厥語喊起來。

下一刻,馬車重重一晃,似乎有人直接跳上了行進中的馬車,一個高大的男人彎腰進來。

他一頭長發随意披散,幾縷辮子夾雜其中,戴着金色額冠,短裝長靴,脖子裏纏着厚厚的紗布。

阿史那附離眼光古怪地盯着宋景儀,似乎猶豫了一番才在他身邊坐下,做出笑容,“宋将軍可算是醒了。”

宋景儀淡淡睨他,似乎無甚興趣,想要重新閉起眼睛。

“你們大啓還真奇怪,怎麽還自己人殺起自己人來了。”阿史那附離見他無心對話,故意提道,“若不是本汗到的及時,你早就是具屍體了。”

“那本汗可要煩惱了,要是你死了本汗還帶不帶你回去。”

宋景儀終于重新看向他,似乎在品味他話裏的真假,“何意?”

“夜裏那隊士兵,原以為是護你的,沒料到是殺你的。”阿史那附離解釋道,“跟本汗搶人,自不量力。”

宋景儀眉頭蹙起,只是他失血過多,産後體虛,凝不起精神深思,這馬車中香氣袅袅,催得人越發昏沉。

“……帶我……去何處……”宋景儀太陽穴隐隐作痛,眼前的阿史那附離便虛影了。

“合安。”

宋景儀明白過來,要他的不是附離,是周容祈。

“那……”

宋景儀還想再問,眼前卻漸漸模糊,黑暗重新漫了上來。

那孩子呢。

宋景儀只記得,他那時候,并未聽到孩子的哭聲。

葉銘修倒了水遞給葉紹卿,看他先把藥丸服下,才道,“景儀跟在我身邊這麽多年,我又怎會有意害他?”

“若不是他身懷有孕,我也不會将他帶到這兇險之地。”

葉銘修掃了一眼葉紹卿,葉紹卿面上一白,抿唇不語。

“你也知道,他肚子裏一旦有了孩子,等同于打了個明晃晃的死罪烙印。”

葉紹卿聽見這一句,低下頭去,捏緊了拳頭。

因為這種以男子之身承孕的血脈,大啓境內唯有一支,便是皇室。不知哪一代混入的此種神奇血緣,凡是生于大啓帝王之家,男子皆可像女子一般受孕。此等動搖皇室根基的秘密,只因葉家世代極得皇帝信任,便流傳到耳中。葉紹卿也只是偶爾偷聽來的,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乃滅門大患,深埋于心,不曾提起。

時間長久,葉紹卿本就将信将疑,幾乎要将此事忘了去,看到宋景儀臨産,他才恍然大悟,推測一二,震聳至極下,不由吐出孩子不該留那樣的絕情之語。然而孩子确是萬萬不能留,宋景儀身懷有孕,便彰示他血脈之實,難免遭來殺身大禍。

“你猜到他的身份,可知他的母親是誰?”

葉紹卿擡頭,靜等葉銘修說下去。

“宋嫄。”

葉紹卿瞪大眼睛,喃喃道,“居然是她……”

如此一來,安王之亂确是真相大白了。

葉靖亭臨終前,将葉銘修叫到床邊,将事情來龍去脈都講與了他聽,并囑托葉銘修照顧宋景儀。

因為宋景儀,是先帝與宋媛私生。

宋媛是宋家最小的嫡出女兒,與入宮前的德妃情同姐妹。德妃誕下四皇子周容則後越發得先帝寵愛,四皇子周歲那日,宮中設宴,德妃招了宋媛進宮與自己說些體己話。先帝宴上酒醉,入得德妃宮中,恰逢德妃于皇子寝殿照看,便只瞧見二八年華的嬌俏少女,伏案弄花。宋媛杏衫粉裙,剪枝含笑,當真是鉛華弗禦,芳澤無加。那一日,宋媛淚灑思佳殿。

鬧劇過後,宋媛竟還珠胎暗結。一個未嫁少女稀裏糊塗有了孩子,宋家門面往哪裏擱。當時宋簡已主事,接連逼問才得知真相,大驚失色。雖來由荒唐,但畢竟是皇家子嗣,殺不得送不得,思量過後,他将宋媛送至外地寺院,誕下的孩兒自己再抱回來說是己出。

于是,宋景儀入了宋家。

一年後,安王與宋媛兩情相悅,宋媛嫁入王府坐了王妃。

本以為此事塵埃落定,将深埋地下再不見天日。

安王卻生了反心。

不知是不是安王聽到了流言風語,總之他便開始謀劃這取而代之一事。宋簡入他麾下,或是早不滿小妹被辱,或是抵擋不住親妹能主後位的誘惑,亦或是安王知曉了所有事拿宋景儀相逼,已無人能知。

而後便是血屠皇宮,事敗人死。

“……宋景儀……他自己可知道?”葉紹卿低低問道。

葉銘修搖頭。

葉紹卿便冷冷笑了,“……果然帝王無手足。”

皇帝怕是早探到些消息,他将宋景儀留在京中,本是想将他放置眼下,而宋景儀請纓赴戰,更是遂了皇帝心願。安王之亂先例在前,皇帝心中早锲了根刺。手足奪權是大忌,北有瑞親王蠢蠢欲動,而眼下宋景儀雖不自知,也定不能輕易放過。

側卧之塌,豈容他人酣睡。寧可錯殺一百,不能放過一個。

“我不曾想……他心狠至此,”葉銘修搖頭長嘆,“是我疏忽了。”

瑞親王進取合安,阿史那附離定會突襲三封。附離雖骁勇善戰,但不善權謀。皇帝與葉銘修定下計策,葉銘修尋替身戴上祖傳扳指,于三封之戰詐死。阿史那附離不曾見過葉銘修,更易上當。葉銘修實則趕往合安,自己死訊傳入瑞親王耳中,定會使他掉以輕心,合安一戰便能打他個措手不及。

而“葉銘修”三封被困,能去救的便只有最近的宋景儀,戰場上刀劍無情,宋景儀重傷抑或戰死都是尋常之事。葉銘修心知宋景儀身懷六甲,萬萬不能來救,便暗地裏遣人連夜傳信,怎知信卻未到,宋景儀仍是以身涉險。萬幸他調度得當,援軍及時,方能抽身而退。

“你派的送信之人是誰?”葉紹卿聽他說到此處,眉心一跳,趕緊問道。

葉銘修面色陰冷,咬牙道,“魏純。”

“想來他不再是你的人,”葉紹卿苦澀一笑,繼而忽地想到什麽,看向葉銘修,眼裏驚惶苦楚掠過,“……那……那王居安……”

葉銘修也看着他,眼角竟微微泛紅,“……我害了他。”

魏純假扮宋景儀多次,定是發現端倪。他既是皇帝的人,自然少不了通風報信。那一夜,他連夜返回軍營,卻不是送信給宋景儀,而是除掉了除去葉銘修外唯一的知情人。況且王居安妙手回春,沒了他,宋景儀即便戰中不死,臨産時必然兇險萬分。

葉紹卿嘴唇微張,似乎失語般怔了片刻,眉頭擰起,顫聲道,“大哥,這口氣……你如何忍得?”

葉銘修背過身去,葉紹卿便只瞧見他寬闊肩背,“他是君,我是臣,葉家世代忠君忠國。”

“你這是愚忠!”葉紹卿重重砸了一記床,竟然憑着一股子滔天怒氣爬下床,踉跄着到葉銘修跟前,按住他的雙肩,“大哥,他殺了王居安啊!”

葉銘修眼邊暗紅已經瞧不見了,仿佛只是葉紹卿的錯覺,他眼中冷寂,盯了葉紹卿許久,才緩緩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殺伐決斷,心若鐵石,成不了良人,成得了明君。”

“我葉家守的是大啓,忠的是明君。”

正如葉靖亭忠于先帝,以身殉主,臨死時還不忘囑托後人照看先帝血脈。

葉銘修攬住虛軟的葉紹卿,拍拍他後背,沉聲道,“帝王無情,你真明白了嗎。”

葉紹卿如被刺中了最誅心的那點,捂住心口,迅速紅了眼眶。掌下那處傷痕竟然如火燒一般辛辣作痛,燒的他整顆心似乎都要碎成齑粉。

幼時相識,他最先拉住玩得自己玩得滿是泥濘的手,他叫他阿臨,黑黝黝的眼睛笑起來如同天上最亮的星子。

少時相伴,他一日日變作颀長優雅的公子,白齒青眉,朱顏綠發。偏生仍笑得那般溫良動人,剪水雙瞳,秋波擾心。

七年前,他坐在自己床邊,定定問道,“我意淩頂俯瞰,你可願一路相伴?”

好似從那時起,一切就都變了。

帝王無情。

無需有情,無能有情。

葉紹卿正欲回身,葉銘修卻在他頸後某處重重捏了一記,葉紹卿立刻心裏大罵,身上卻一軟,繼而便失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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