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反目

香氣暗沉,宋景儀恍惚醒來,盯着床頂百鳥頌春木雕,輕蹙眉頭,這是大啓歷朝帝王宮殿內用的龍涎香,床的式樣是金陵貴族最喜的風格,那雕刻手藝在北蒙是萬萬尋不到的,不需想,這是瑞親王的地盤。

因是夏日,床帳輕薄,宋景儀轉頭望去,發覺房內另有他人。

隔着帳子,并坐的兩人身姿模糊,隐有話語傳來。

“……拆了本王看看。”

“小傷,都好了。”

“你這叫好了?給個病秧子砸了場子,你這個‘莫賀咄’的名頭還是拱手讓人吧。”

“本汗又沒輸!擦破點皮,哪裏要緊了?”

“呵,你這皮還真夠厚的。”

兩人說話不時夾雜幾句突厥語,言語親昵随意,顯然相識不短,彼此十分熟悉。

近得那人宋景儀早就認了出來,阿史那附離,而敢與他如此說話的,便定是瑞親王周容祈了。

宋景儀剛想到此處,便見那兩個人影忽地貼近了。

好似周容祈貼指于阿史那附離頸上查看傷口,附離按着周容祈手腕将人拉扯過來。

“放肆!”周容祈低喝了一句,語氣裏卻不見怒意,反倒帶了點兒笑。

阿史那附離接着用突厥語說了些什麽,再傳入宋景儀耳中的,卻是唇舌貼弄的聲響。

宋景儀愣了愣,一時不及反應。

那聲響只有一瞬,便是周容祈一掌拍在附離胸前将他推了出去,顯然那是故作的不快,因為阿史那附離哈哈笑起來,然後是取杯倒水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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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景儀心中漸漸有了思量,閉上眼睛,靜待了片刻,輕輕咳嗽。

果然那邊聽見響動,聲音停了一瞬,兩人往床邊移來。

床帳被掀開,光亮透進,宋景儀故作朦胧地慢慢睜眼,便看見阿史那附離頸間繃帶半松,搭在肩上,脖子裏一條細長傷痕大半結痂,仍能看見傷處不淺。他臉上帶笑,看着宋景儀并不說話。

“可算是醒了,宋将軍。”周容祈先開口道。

宋景儀将目光移過去,少時他與周容祈同在資善堂讀書,但并無私交,此時看來,周容祈容貌之昳麗,比少時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眸色極淡,笑意蔓延上來,于眼角閃爍,便顯得幾分妖冶了。

“或者該換一聲稱謂,”周容祈微微壓低身體,低聲道,“皇弟。”

宋景儀一怔,心中頓時疑窦叢生。

周容祈看他表情,笑着推了推身後的附離,“還請汗王規避一二,我們兄弟倆敘敘舊。”

宋景儀皺眉,臉色陰沉下來。

葉紹卿再度醒來已是身在馬車之中。

身畔少女掌着藥爐,手裏握着小扇,一面給葉紹卿送風。

見葉紹卿睜眼,阿柒眼裏閃過喜色,繼而是悲戚羞愧,她退後幾步,立刻跪了下來,伏低身體,久久不起身。

“調轉車頭!我要回去!”葉紹卿掙紮着起身,怒不可遏,“我要帶他回去!”

宋景儀還在阿史那附離手裏,他如何能孤身折返!

“大将軍下了死令,不許你出馬車一步,外面都是他的親兵。”阿柒用力搖頭,咬住嘴唇,低聲道,“就算你能帶他回來……你也不能帶他回去。”

葉紹卿一時怔住。

金陵已無宋景儀容身之處。

或者說,這大啓泱泱國土,已無宋景儀容身之處。

葉紹卿心中大恸,不住嗆咳,神色卻慢慢冷靜,他嘶啞道,“你出去。”

阿柒背脊一顫,哽咽道,“公子!”

葉紹卿偏過頭去,寒着臉不答腔。

阿柒不敢起身,只聽低低抽噎之聲。

葉紹卿背對他,半晌,平靜涼薄道,“我大哥說,他忠的是君,那我也便問你,你跟在我身邊七年,你忠的是誰?”

阿柒渾身一震,重重磕頭,“……奴婢知道自己罪無可恕,只願一路護公子平安歸京,甫一入城門,若公子不想見奴婢,奴婢發誓再也不出現在公子眼前……”

“請公子成全奴婢,讓奴婢一路服侍您吧!”

阿柒身上傷還未好,面色蒼白,淚珠連連。

葉紹卿閉了閉眼,仿佛無心力再說話。

如此靜默片刻,葉紹卿看向車窗,那裏用簾子蓋住了,他卻怔忡地死盯着,仿佛透過簾子能看到外頭的風景。漸漸地,葉紹卿眼角泛起淡淡緋紅,他幹澀道,“……男孩……還是女孩……”

阿柒一時沒聽清,擡頭看去,葉紹卿也轉過頭來,眼裏帶點希冀與溫柔,竟有絲孩童般的懵懂好奇,但他緊緊蹙着眉頭,壓着眼裏不住泛起的水色,又是濃重的哀傷苦楚。

“孩子……你見過了,男孩還是女孩?”

葉紹卿吸吸鼻子,咳嗽一聲,聲音才亮堂了幾分。

阿柒的淚又猛地滾落下來,她低下頭,淚珠子啪嗒便碎在車板上,“……是個小公子。”

葉紹卿嘴角往上扯了扯,似乎是想笑,但壓根無法做完這個假笑,慌忙折回頭去,沙啞道,“好。”

宋景儀誕下了一個男孩。

他與宋景儀,有過一個兒子。

拔帳,點兵。

合安大捷,三封已歸。

葉銘修端坐太守府主書房,面前站的是魏純和徐青楊。

書房大門緊閉,二人被宣,皆是筆直站立。

“今晨拿下三封,你二人功不可沒。”葉銘修低頭看了一會軍報,站起來微微含笑。

“将軍謬贊。”魏純俯身行禮。

“殺敵衛國,吾等本分。”徐青楊附和。

葉銘修方率軍入城,身上盔甲未卸,他走到二人跟前,眼帶賞識,先拍了拍魏純的肩膀,再拍了拍徐青楊的,接着倏地回身拔劍,寒光一閃,未等徐青楊反應過來,魏純已是人頭落地。那殘餘的屍身還立了片刻,方重重倒下。

徐青楊被濺了半臉的血,怔愣着做不出反應。

葉銘修冷淡瞥了一眼魏純的屍體,将劍一甩,插回鞘中,“魏副官今晨于三封壯烈戰死,我心痛矣。”

徐青楊晃了晃身體,終于明白過來,抱拳顫聲道,“……是,大将軍……節哀。”

葉銘修看向他,沉聲道,“你是景儀的副将,于狼面軍戰中護舍弟周全,可願頂上魏純這空缺,做本将軍的副手?”

徐青楊眼裏閃過驚喜,立刻跪下,“卑職願為大将軍馬首是瞻。”

葉銘修點點頭,将他扶了起來。

“餘下的事情你替我辦了,不論是城中還是這房裏,”葉銘修往門外走去,“我出去個把時辰。”

軍營撤去,此地空餘荒草砂礫。

幾棵黑松團生,葉銘修站在底下,那裏用石塊壘了一個虛冢。

他将腰間佩劍取下,拔出來用力往地上一插,劍身沒入泥土數寸,直直立在冢前。

“居安,你知我家訓身份所迫,無奈頗多,欠你的怕是無力償還,”葉銘修用手心抵着劍柄,輕輕一拍,“便也只能用此人鮮血祭你。”

“我承我葉家榮光,守我一國疆土,護我一方百姓,”葉銘修一字一句堅定如鐵,末了輕輕一嘆,“甫生命已定。”

“你在下頭早備好酒菜,待我時辰到了,便來與你補上此後你我差的年歲。”

葉銘修松開劍,走近一棵黑松,靠着樹幹,還有一個更小的泥冢。

他在邊上坐下來,伸手覆到地上那小小的隆起處,“姓葉姓宋或是姓周,大抵都不是什麽好事,下輩子重選個好人家吧。”

風過卷松香,葉銘修望着遠處地線,眼裏悵惘如浮雲飄過,漸漸換上平日裏的那種堅毅之色。

“如此看來,你信的人都負了你。”周容祈足足說了小半個時辰,末了,掖了掖宋景儀的被角。

宋景儀面如死灰。

七年前,他劍傷初愈,臨行前站在宋府跟前。昔日尊貴繁華的左相府,牌匾被卸,家底被抄,秋風穿堂,葉落蕭瑟。此後他情路命途皆盡坎坷,便也只想,是為還家父深重罪孽。

現如今,宋景儀才明白,非也。

他出生,根本便是天大的罪孽。

自己只願深潭靜卧,偏生有人要攪泥翻浪。

宋簡,葉銘修,周容則……葉紹卿。

自己得的少得可憐,竟還都是虛的。

“只可惜了我那剛出世的小侄兒……”

“王爺想從我處謀甚?”宋景儀啞聲打斷他,似乎是聽不得他提孩子的事,他咬牙,冷冷盯着周容祈。

周容祈也不笑了,他長發用軟巾随意束着,此時将幾縷從肩上拂下去,偏頭道,“本王想你站這一邊。”他說着,輕拍自己胸口。

“四弟容不下你,做盡了腌臜事情,你那心尖人偏還眼裏心裏都是他,”周容祈搖搖頭,幾分不屑,“葉臨從小就那副脾性,說愚笨偏不斷的小機靈,說聰明偏就是死心眼兒,此番他便也能鬧上幾日,可到頭來呢?”周容祈冷笑一聲,“本王都替你不值。”

宋景儀一雙眼眸越發黑沉,胸口幾度起伏。

“與其孤身飄零,任那些歹人算計,”周容祈站起來,不緊不慢道,“不如随本王殺回金陵。”

“待到江山易主,本王一朝登基,你便九蟒加身,”周容祈唇角揚起,“到時候就算是千個萬個葉臨,不也随你攜摘。”

周容祈邊走邊退,到了桌邊,慢悠悠倒茶,“本同是龍子,如何能被揭了鱗片仍默聲裝蝦蟹?”

他容貌本生偏陰柔,多給人妍麗勾人之感,此時眼裏火苗曳曳,沉聲指點,周身便盡是男子争權奪勢之野心,他再笑,便是高傲無懼,江山皆在掌間般氣勢壓人。

宋景儀眼神一閃,仍不言語。

周容祈持杯走回來,将茶盞送入宋景儀手中,拍拍他的手背,輕聲道,“不用急于答本王這話,靜思一二,本王等得起。”

宋景儀摁在杯壁的手指青白,毫無血色。

周容祈合上房門,便聽到身後瓷器撞擊牆壁,碎片紛亂落地的清脆聲響。周容祈靠着門,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

庭前落盡梧桐,水邊開徹芙蓉。

金陵城七月流火,暑消秋涼。

傳聞葉二少自北蒙歸來,舊疾複發,沉疴不起,久日未再早朝。

殊不知,葉府內守衛加了三成,皆是來自禦林軍。

葉紹卿踏入葉府第一步起,便被皇帝禁了足。葉紹卿在葉府大堂正對皇宮方向跪了一天一夜,無果。

“陛下,您……真打算禁着葉大人?”徐朗将茶盞遞過去,“葉大人那個性子,真氣出個好歹來……”

“你也知道就他那個性子……”皇帝将茶接過去,卻只是放在手邊,只是低頭看着奏折。

“他有宮門到禦書房一路暢通的牌子,朕若是讓他出了府,他沖到朕跟前,會說出些什麽來?”

徐朗聞言,支吾着賠笑低頭。

皇帝擡頭看他,也是淡淡一笑,“你說到時候,朕是治他的罪還是不治?”

“紹卿心思靈敏,涼下來……也便好了。”皇帝放下筆,執起茶盞。

徐朗抱着拂塵瞧這年輕的君王。

金冠明珠,黃袍游龍。他生的與德妃更像些,眉目平和,端良清雅,似乎仍與還是四皇子那時無二,無端無擾的清靜模樣。

然徐朗絲毫不敢生出輕視驕寵之心。因為徐朗知道這位皇帝,眼裏總是盛着一份似尺度出的笑意,而那下頭,深不見底。唯有談起葉家二少,那笑容才有幾分波擾,讓人尋得見些蛛絲馬跡。

比如此時,皇帝嘴角那抹笑意只是敷衍地停留着,他說完最後一句,揭開杯蓋的手停了一瞬。

那是微微的失神,寞落的失神。

“桂花紅碎。”皇帝看見盞中品相,輕愣。

徐朗忙搭腔,“第一茬的金桂苞朵,皇後娘娘送來的。”

皇帝抿了一口,低聲道,“已是入秋了啊。”

徐朗還想回話,小太監進來通傳。

徐朗一聽,心裏直嘆氣,恭謹道,“陛下,葉大人要出府,”他頓了頓,“說……只去宋将軍府轉轉。”

皇帝低頭,吹了吹那金米桂瓣,淡聲道,“由他去吧。”

不堪紅葉青苔地,又是涼風暮雨天。

葉紹卿孤身一人,站在宋府後院廊中。阿柒已經自行離去,她既是皇帝的人,現今局面弄得如此不堪,她也再無顏面留在葉紹卿身邊。

安寧抱着傘匆匆趕來,“葉大人,怠慢了。”他偷瞟葉紹卿,心中很是惶惑。

葉紹卿清減太多,那石靑繡白茶的袍子顯得空蕩蕩的,露出脖頸一抹蒼白。安寧早聞葉家二少身子多病,後來見得幾次,葉紹卿雖精氣不足,但那雙圓潤大眼裏頭盡是流轉風華,甚至有些跋扈了。今日一瞧,安寧都要以為他是病入膏肓,行将朽木了。

葉紹卿并不回話。

宋景儀這院中無花多竹,入了秋越發寂寥,薄薄雨幕中皆是墨綠暗黃,叫人心生悵惘。

安寧撐起傘,葉紹卿方回過神來,跟他入院,“那些牡丹呢?”

安寧搖搖頭,羞愧道,“有負大人将軍囑托。”

“嗯。”葉紹卿無甚表情,只是輕輕點頭。

明明是開起來恣意而碩大的花朵,霸着最豔最深的紅色,卻被極近悉心照料都難以成活。

花猶如此,情又幾何?

支開安寧,葉紹卿坐在桌邊,卻忽然不知該做些什麽。

他是來想念宋景儀的。

他這些日子,從頭到末,仔仔細細,将宋景儀想了一遭。葉紹卿的記性的确特別好,只是安王之亂過後,他将帶宋字的這些回憶都固執地埋了起來。

十三歲第一面,他坐在資善堂窗臺上,抛着筆格對宋靈蘊笑,“不知宋相家麽子生的竟比姑娘還好看,靈蘊靈蘊,素靈蘊其間,光華出其裏……我還是叫你靈妹妹吧!”

他第一次包船游秦淮,從岸邊賣花姑娘那取了牡丹插入宋靈蘊發間,“還是這牡丹最配靈妹妹,真真是人比花嬌!”他這為戲弄選出的首案紅,成了宋景儀最愛的花。

祖堂山登高,他背着崴了腳的宋靈蘊一步步走到山腳,氣憤着喋喋不休,“你這看上去單單薄薄的小身板,竟只有重量是跟爺們一樣的!”那一次,宋靈蘊破天荒沒還嘴,只是抿唇久久看他。

十七歲前的葉臨從未察覺,宋靈蘊看他的眼光裏,浮浮沉沉的都是些什麽東西。

直至安王之亂那晚。

宋靈蘊倒在自己身邊,纖細冰涼的手指不停給自己抹去嘴角的血花。那時候的葉臨看着那雙黑玉般的眸子,恍然大悟。

葉臨那刻已經明白了,可他裝作不明白。裝得太長久了,七年後的葉紹卿再見到宋景儀,或許已然真不明白。

葉紹卿怔怔望着院子裏暗色的樹影。

他仿佛又看到那抹白色身影,站在樹下,寂靜出神。那應當是他與宋景儀吵得最兇的那日,他剛送走玉齡,而宋景儀,方知自己身懷有孕。

“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

葉紹卿一遍又一遍地低聲重複這句詩,遍體生寒,捂唇輕咳。

宋景儀當初遠赴渝西,夜望層巒疊嶂,是否也是這般痛徹骨髓的心境。

雨聲漸歇,晚風四合。

夜涼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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