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番外四
若是從前,說起高虹,便要提南靈山,雷公竹,甜酒釀,都是名景美食。到了今日,再說高虹,便還要加個奇人,葉員外。
說這葉員外俊俏風流,家底殷實,出身神秘,仿佛是谪仙從天上頭飄落在這小鎮上的。
說葉員外家的小公子粉雕玉琢,生母卻從未露面。
說葉員外拒了數不盡的提親,說正室之位已有其人,納妾之說毋要再提。
這樣一位鳳毛麟角的人物,偏還只鐘情一人,叫全鎮的少女又愛又恨。
而葉員外口中的葉家主母,竟無一人見過。
葉府自開匾之日起,除了仆役收免,無人出入,那位夫人,又是何時入住的?
只有府中丫鬟傳出話來,一年前,倒是有位門客低調入府,住進了葉員外的東院。
那位門客姓宋名儀,無字無號,說是做小公子的先生。
宋先生深入簡出, 還有人說,曾在美味軒樓上的雅間,那竹簾被風掀起的那刻,瞧見見過宋先生與葉員外同席,小公子被他抱在懷裏。道是那位宋公子側頭擡眸,真正是驚鴻一瞥,叫人半天恍不過神來。
這葉員外房中無女眷,院中卻有此等絕色郎君,叫人沒法不猜,莫不是……
“莫不是葉老爺好這分桃斷袖之風,這葉家‘主母’實則是個男人!”
葉紹卿“噗”一聲把口裏的茶噴了好遠。
宋景儀睨他一眼,早就将央回的耳朵捂住,不讓他聽去沈寄望那些從鄰裏鄉親口中傳過來的胡言亂語。
沈寄望一邊說一邊笑,差點将嘴裏的糕點都嗆出來。
央回正在跟着張卓然學字,見沈寄望笑,也跟着呵呵笑起來,抖了一紙一手的墨。
Advertisement
張卓然嘆了口氣,默默坐得離孩子遠了些。
“重寫。”宋景儀将紙換了一張,接過安寧遞來的帕子給央回擦手。
葉紹卿捧着茶盞踱過來,探頭一看,“比我那時強多了。”
“你那時可會寫字?”宋景儀嘲道,“葉二少到了五歲可就已氣跑了金陵十七位道得上名的先生。”
“都是流言!哪裏可盡信!”葉紹卿也要去捂兒子的耳朵。
“不可信不可信,”那頭沈寄望忙點頭,“怕是不止十七個呢!”
這回連宋景儀都笑了。
央回見宋景儀笑了,在凳子上扭擺着撒嬌,伸出手去,“爹親,抱!”
宋景儀輕輕将他小手壓回去,柔下聲,卻不容辯駁道,“寫完這頁。”
葉紹卿将茶盞放下,“來,爹爹抱!”他将兒子托起來,“回兒是不是又長大了呀?”
見宋景儀要攔,葉紹卿拍拍他肩,“回兒還小,讓他下地多撲騰會,身子也健壯些。”
“你也坐了不少時間,身子乏了吧?一起歇歇。”
宋景儀擺擺手,随他去了。
“回兒,到你慧叔叔這來,”沈寄望将孩子牽過去,“聽說你家的紫薇花開得好,帶你慧叔叔去看看?”
丫鬟們簇擁而去,屋裏便又只剩葉宋二人。
宋景儀正将央回寫的幾張紙收好,葉紹卿伸了個懶腰,“慧三兒多來也好,給你我二人一個清靜。”
“指不定他又給回兒說些什麽了。”宋景儀哭笑不得。
“方才他說的也是實話,”葉紹卿湊過去摟住宋景儀腰身,“你不就是我葉家主母嘛!”
“胡說什麽?”宋景儀涼涼瞥他。
“生了我家大公子,懷着我家小公子,睡着我葉老爺的卧房……”
“葉紹卿啊葉紹卿!”宋景儀随手抄起桌上的千字文打他。
“哎喲!”葉紹卿把頭往宋景儀肩頭藏,“使不得使不得,仔細咱家小公子……”
宋景儀受不了他這張嘴,放下手裏的書。
葉紹卿摸到他腹上那處松軟隆起,不再動了。
七月晚陽,照着筆架書臺,在硯沿镌了層淺金。
“今夜七夕佳節,與我去乞巧市上逛逛吧。”
靜默半晌,宋景儀撫上他的手背,“好。”
餘霞散绮,明河翻雪,隐隐鵲橋初結。
薄雲籠月,輕飙卻暑,天上人間佳節。
高虹傍水,一到佳節便興水燈。一時間十裏燈光來相照,波間湧出蓬萊島。
宋景儀鮮少與葉紹卿出游,一是他為“已死之人”,身份尴尬更應低調小心,二是他喜好清靜無意浮華。
高虹鎮的百姓算是頭一遭将這位宋先生看了個真切。
一身月色雲錦寬袖袍,袖沿袍尾落着青蓮刺繡,墨發玉冠,無佩無飾。柳目紅唇,眉間清淺,并不是如何豔絕之色,只是周身雅致,有道是玉塵精神,瑤林風韻。
他與葉老爺站與一處,一人如雪中梅,一人似月下荷,養眼非常。
若是傳聞是真,可這一眼望去,一個疏淡無言,一個巧笑嫣兮,怎麽葉老爺看上去反倒更像個“娘子”啊?
“你看這朵牡丹,是不是很豔?”
“別人放的都是牛郎織女,再不濟也有黃牛喜鵲,你放牡丹是做什麽?”宋景儀将那花燈拂開,沒好氣道。
“花!花!大花花!”央回在安寧懷裏直蹬腿。
“你看回兒也喜歡。”葉紹卿将燈買了下來,塞進兒子懷裏。
央回兩只手都抱不過來,只能将臉都貼上去,葉紹卿揉揉他頭頂,哈哈笑起來。
宋景儀哪裏不知葉紹卿為何買牡丹,臉上微熱,搖搖頭不去看他。
到了河邊,葉紹卿坐在地上将燈點了,燭光映得那牡丹愈發嬌豔,央回在一邊歡喜地直跳。宋景儀站在一邊,見他父子二人說着些傻話,面上淺淺歡愉。
放燈處人多,葉紹卿随手将兒子舉起來讓他坐到自己脖子裏,一手牽起了宋景儀。
“紹卿……”
“你怕什麽,人人都在看燈。”
牡丹順着水流緩緩漂走。
“回兒可有什麽心願,對着花燈許了。”葉紹卿拉拉央回的小手。
“央回想要好多好多棗泥糕!”
“你個小饞鬼,少跟你慧三叔叔學!”
“那央回要爹親生妹妹!”
見央回這麽大聲喊出來,宋景儀趕緊用糖堵他的嘴。
“哈哈哈好兒子!”葉紹卿笑罷,轉頭問宋景儀,“景儀呢?”
宋景儀臉上緋紅未褪,愣了愣,看向那牡丹花燈。
“可有想好?”葉紹卿見他若有所思,好奇道。
“……無甚心願。”宋景儀輕聲答了。
他輕輕拍着央回的背脊,用力握了握葉紹卿的手掌,站近來與葉紹卿貼肩,重複一遍,“無甚心願。”
無數花燈的碎影在他眼裏飄搖,星點喜色落在他眼角,宋景儀面上仍是淡淡,唇角卻噙着不着痕跡的笑意。如雪初化,露出底下一瓣馨香。
葉紹卿反應過來,無聲微笑。
心願已了,毋須多求。
助月微明散,沿河麗景浮。
“你可還記得十一年前那個七夕,平樂王三世子牽頭,包了清音閣整層的雅間。”
放完燈,央回随嬷嬷先回去睡了,葉紹卿買了一路的小玩意兒要帶回去給他,聽聞宋景儀提起話頭,眯起眼回想了一番,“好似有些印象。”
“他仿效先代宮廷游戲,買了上百的生蓮藕,雕刻成奇花異鳥,布在房中,滅了所有燈,叫歌女公子們摸黑尋找,多者為勝,便有重賞。”
“啊,确有此事,”葉紹卿狐疑看宋景儀,“可你總不愛與我們這幫纨绔玩耍,我記得那日是沒有你的,你如何知曉得如此清楚?”
宋景儀點點頭,“我去尋我二哥歸家,不料到時燈火俱滅,游戲早已開始。”
葉紹卿忽然心有所感,“等等……”
葉紹卿依稀記得他那時已經喝得微醺,摸索到門邊想去小解,便覺有人踢了他手。他将人腳踝抓住,那人驚呼一聲便蹲下來掰他手。那手腕纖細,來人身上清芳……
“有個醉鬼便捏着我的手問我是奏什麽的姑娘,還往我懷裏塞蓮藕。”宋景儀偏頭看他,嘴角幾分嘲笑。
葉紹卿啊了一聲,“竟然是你!”他挑眉又道,“我還親你手指了!”
“細細長長,這麽漂亮,定是會琵琶的!”喝醉的葉臨跟個登徒子似的摸了又摸,最後一根根飛快地親了個遍,宋靈蘊當場怔住,最後忙不疊踉跄退了出去。
“這你倒是記得清楚!”宋景儀不自在地移轉目光。
“你那時可有喜歡我?”葉紹卿得了便宜還賣乖,湊上去逼問。
“……走開。”宋景儀躲開他。
“有是沒有?還是親過才喜歡的?告訴我嘛……”
“葉紹卿!”
“買巧芽求多子啦!”湖邊的小販們吆喝着。
七夕節前有習俗曰“泡巧”,即将綠豆小麥之類的種子浸入碗中,待其長出豆芽,用紅繩束了,抛入水中,意為“乞巧”、“求子”。
被這麽一打岔,葉紹卿不再賤兮兮追着宋景儀問,跑過去買豆芽。
“該回去了,又弄這些玩意作甚?”
“求子啊!”
宋景儀嗤笑,微按小腹,“那這又是什麽?”
葉紹卿摸摸他肚子,“你沒聽方才回兒要妹妹,萬一是兒子,不是得再生一個?”
“你!”宋景儀擡手去奪他手裏的豆芽。
葉紹卿手快,已經扔了一束出去,“來個千金!”
宋景儀氣結。
“不對,穩妥起見,再來一個!”他又是一束扔了出去。
“葉臨!”
二人回府已是夜深,宋景儀先去看了央回,退出來時卻見葉紹卿在庭中等他。
星依雲渚冷,夜樹風韻清。
葉紹卿提一盞小燈,身邊并無侍從。
他的表情幾分肅靜,望來時眼中竟是深情。
“怎麽了?”宋景儀微微疑惑。
葉紹卿笑了,他眉眼彎彎,一如當年白齒青眉。
“你随我來。”葉紹卿伸出手去。
唯有二人獨處,宋景儀才不拘與他親呢,甚至十分喜歡與他親呢,他遞上手,與他同行。
葉紹卿在一間大房前停下。
“紹卿……”宋景儀止步不前,因為他知曉,這一間,是葉家的祖宗堂。
葉紹卿不由分說拉着他進去。
堂內燈火不熄,掌燈的小厮卻不在,一片空蕩。
臺前小幾一只,紅燭一對,清茶兩盞。
“此為何意?”宋景儀心中明白幾分,卻是萬萬不置信地看向葉紹卿。
葉紹卿微微一笑,“放燈時我問你有何心願,你說無甚心願,”他兩手牽住宋景儀,“可我是有的。”
“我想你我盟訂齊眉,永結同心。”
宋景儀雙眼微微一張,竟是說不出話來。
“可……”
仿佛看出他心中憂慮,葉紹卿繼續道,“你再度有孕後,我與大哥寄書一封,大哥回我,‘已做成家之事,便定成家之實罷。’”
宋景儀啞然一嘆,複又勾唇輕笑,幾分打趣道,“那我便做這‘葉家主母’吧。”
葉紹卿哈哈大笑,拉着他走到祖宗牌位之前。
他盯着葉靖亭的牌位,恭謹道,“父親大人,兒臨不肖,禮懈性狂,諸多劣跡。如今終覓良人,乃周宋之後。靈蘊心跡雙清,蕙心纨質,令兒見賢思齊,受教頗多。我與他二人已得孩兒央回,乃我葉家長孫,您并有一孫兒即将出世,也算是了卻您一大心願。”
“望父親與列祖列宗應允,我與靈蘊二人在此行夫妻之禮,保佑我們此後綿綿瓜瓞,代代簪纓。”
宋景儀在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一直定定地看他,一字一句,仿佛要刻入心底。
葉紹卿說完,與他對視一眼,兩人跪下俯首叩拜。
“咳,”葉紹卿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道,“那就行禮吧。”
宋景儀點頭。
“一拜天地!”葉紹卿響亮的聲音蕩在這偌大禮堂中。
二人背過身,對着大堂朱戶,深深一拜。
他與他年少相識,一人無知無覺,一人悄慕默戀。
“二拜高堂!”
二人複又回身對着祖宗牌位恭敬一拜。
他與他長別重逢,極盡了糾纏傷害,以為情生緣死,天涯相辭。
“夫妻對拜!”這一次,宋景儀也開口了,二人一齊說了這禮詞,相視而笑。
他與他終究冰釋前嫌,舍斷過往,無權無名,唯有彼此。
“應當是夫夫對拜了。”葉紹卿嬉笑糾正。
“以茶代酒,與你合卺。”葉紹卿舉起茶盞。
“今生來世,永結同心。”宋景儀伸出手去。
兩腕交錯,溫茶入腹,一堂締約,良緣永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