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番外五
夜雪花千樹,紅梅隔歲香。
臘月三十,雪光映得庭院清亮,葉府清早就忙碌起來,仆人們掃塵殺牲,換貼桃符,好不熱鬧。
葉員外在作甚?
葉員外在堆雪人。
這場雪下得及時,頗有些瑞雪兆豐年的意味,前院平整,積雪最豐,是以葉紹卿起了床就帶着葉央回跑出來堆雪人。
“高一點,爹爹!”央回舉着兩團雪球。
葉紹卿還拿了個鐵鍬,聞言鏟了一把雪拍了上去。于是那個雪人又胖了一圈。
“別加了,趕緊完工吧,仔細一會生凍瘡。”
宋景儀站在廳前廊下,披着對襟艾青刻絲鬥篷,漆發玉顏,清麗勝雪。
他朝手邊的安寧點點頭,示意他把手爐給葉紹卿送去。
葉紹卿的靴子袍尾都落在雪裏,濕了大半,他搗鼓了半天,面龐泛紅,正熱的慌,朝宋景儀擺手,“一點兒也不冷,你別站着了,身子重。”
宋景儀就笑,“我倒要看看你們堆出個什麽形狀來。”
“我來我來!”
“行,你來。”
葉紹卿彎腰把央回抱起來,這小子穿得多,抱起來可一點兒也不輕,葉紹卿努力了一把才把他舉起來。葉央回探出身子去,把兩個雪球壓在雪人腦袋上。
宋景儀不明所以,“這是什麽,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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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央回轉頭澄清,“這是鬏鬏!”他把手握成拳頭放在自己頭頂,重複道,“鬏鬏!”
宋景儀失笑,“原來回兒做的雪人是自己嗎?”
葉央回站到地下,蹲下去繼續捧雪,搖頭,“回兒做的是妹妹!”
葉紹卿在後頭嘿嘿笑,給那“鬏鬏”下又接了點頭發,宋景儀算是看清了,那是女童的丱頭。
宋景儀搖頭,不想理會這爺倆,正要轉身進屋,聽得前門那說話聲傳來,“哈哈,堆雪人吶,算我一個!”
沈寄望拉着張卓然進門來,葉紹卿正要轉頭去看,一個雪球先飛來,結結實實砸在他肩膀上。葉紹卿猝不及防被砸得退了兩步,臉上都濺了好些。
葉央回先沒心沒肺地咯咯笑起來。
沈寄望手背在後頭,用肩膀戳張卓然,“是他!不是我!”
葉紹卿笑容挂了滿面,“不是你啊……”他掄圓了胳膊扔了一個回去,“鬼才信呢!”葉紹卿畢竟曾經也算練家子,準頭依然很好,一個雪球竟然穩穩砸在沈寄望門面,沈寄望險險一躲,落了個滿頭是雪的下場。
于是一場大戰便開始了。
張卓然走到宋景儀身邊站定,看着院子裏的亂象微微搖頭。
宋景儀忽然伸手抓住張卓然袖子,将他手拉到眼下,掌心微紅,還是濕潤的。
張卓然豎了個手指在嘴前,似笑非笑。
“你可真是近墨者黑。”宋景儀不禁莞爾。
張卓然忽然把另一只手伸過來,居然還有一個雪球在他掌中,“那你呢?”
宋景儀想了想,把雪球取過來。
灌了內力的雪球直直飛出去,不偏不倚砸在葉紹卿後腦勺。
“诶?誰?”葉紹卿怒目望來,宋景儀和張卓然同時看向一邊——安寧站在那裏目瞪口呆。
于是安寧也被迫加入了雪戰。
正當衆人打得不可開交之時,管家跑進來通報,門外有生人求見。
滿頭是雪的葉紹卿停下來,皺眉和宋景儀相視一眼。
宋景儀産期将近,葉府除了張沈二人不再接客,便是為了避人耳目。此時有人上訪,不知是否有蹊跷。
“來人意将此物交給老爺。”管家将帕子掀開,雙手把東西呈了上來。
宋景儀已走近,二人一看,皆是怔愣。
一枚純鐵扳指,紋路複雜細膩。
葉紹卿一把将扳指抓了,往大門跑,邊跑邊大聲嚷嚷,“開門,給他開門!大哥!”
來人一身玄青披氅,身形高大,頭戴鬥笠,聽得葉紹卿高喚,擡手将鬥笠取了下來,劍眉星目,嘴角含笑,正是葉銘修。
葉紹卿将扳指遞還給他,順道撲上去抱住葉銘修,“怎麽也不先來信說一聲?”
“低調穩妥些。”葉銘修拍拍弟弟後背,摸了一手的雪,無奈笑道,“你這是在做什麽,摔雪堆裏了?”
葉紹卿撣了撣頭上肩上的雪,嘿嘿一笑,“打雪仗呢。”
“你這是每年都小一歲嗎?”
葉紹卿拉着葉銘修往屋裏走,“你可算來看我了,回兒都五歲了!”
“喲,都在呢。”葉銘修看見院內衆人,微微一笑。
“葉……葉大哥。”沈寄望也是冠斜衣亂,一副老鼠見了貓的樣子。
葉銘修視線最後落在宋景儀身上。
一如往常,疏眉淡目,清淺無言。只是宋景儀眼中再無從前那種低沉空漠,如陰雲散去,現出底下淺淺光亮。
“将軍。”宋景儀點點頭,居然笑起來。
“景儀。”葉銘修見他笑,這一聲喚更像是感嘆。
“回兒,叫大伯。”葉紹卿朝兒子招招手。
葉央回本來躲在宋景儀身後,探出頭來細細打量了葉銘修一番,奶聲奶氣道,“你就是那個大将軍伯父嘛?”
葉銘修驚喜道,“回兒知道我?”他蹲下來張開手,“那回兒讓大伯抱一抱好不好?”
宋景儀拍拍兒子背。
葉央回笑嘻嘻沖過去撲進葉銘修懷裏。
葉銘修把孩子抱起來,葉央回長得跟葉紹卿十分相像,只是眼睛得了宋景儀的影子,不過他愛笑,一笑就活脫脫翻版的葉紹卿。
“大伯你是不是會騎大馬,還會使劍……”葉央回顯然被威風凜凜的大将軍伯父給折服了,不停盤問着。
“你爹爹和爹親也都會……”葉紹卿在一旁小聲叨叨。
一行人進了屋,裏頭燒着暖爐,幾人紛紛卸下外衣,玩雪的幾個也去換了衣服。
沒了鬥篷遮掩,宋景儀圓隆的肚腹一覽無餘。央回出生時才七個多月,這一胎懷足了月,自然比那時大了不止一點,葉銘修頭一回見,不免驚奇。
宋景儀剛撞上他的目光還微有羞赧,很快便坦然了。他先前站了許久,腰背酸沉,胎兒也比往日更加沉墜,他伸手扶按腰腹,輕輕蹙眉。
“孩子什麽時候出生?”葉銘修見宋景儀臉色不好,問道。
“就在這幾日了。”葉紹卿答了,自然地伸出手去支在宋景儀腰後揉撫。
葉銘修見他動作,淡淡一笑,“倒是好日子。”
葉銘修帶了許多禮物,随行的小厮一一呈了上來,大多是給央回的。最末,是個長三尺有餘的條形盒子,盒面是銀紅錦緞,看上去便華貴非常。
葉銘修是親自接過,放于桌上。
“這是?”葉紹卿探出頭去。
葉銘修打開錦盒,裏頭是一只金漆木雕嵌銀絲長盒,工藝繁複,上頭松花鶴栩栩如生。淡雅香氣袅袅而出,那是上好的沉香木。如此一個木盒,已然價值不菲,這登封之工藝,也便只有……
葉紹卿笑容消了下去。宋景儀仍舊靜靜看着葉銘修将木盒取出,面上無甚反應。
葉銘修将盒子推到葉紹卿跟前,“這是那位……讓我帶給回兒的。”
“既然是禮,你便打開吧。”宋景儀見葉紹卿不為所動,輕聲道。
葉紹卿看他一眼,又見央回眼巴巴等待的樣子,嘆了口氣,開了盒。
用如此昂貴木盒裝的,竟然是泥人。
盒中呈現的,是秦淮河邊的熱鬧景象。
那粘土重現了蕩漾河水,畫舫樓閣,還有各式小販游人。薄袖長裙的姑娘,風流倜傥的公子哥,安然垂釣的老人,三兩戲耍的小童,神态之靈動,讓人仿佛回到那秦淮岸邊,耳邊低弦高歌,吆喝笑談,世間繁榮都盡收于此。
“哇,真好看!”央回趴在桌上,捧着臉蛋驚呼。
葉紹卿怔了一會,小心翼翼取出其中一個泥人,翻過來一看,果然腳底下有個“金”字。
那是他年少時,河邊有個擺泥人攤的大叔,做的泥人最為精巧逼真,他每回總要去買上一兩個。大叔姓金,所以做的泥人腳底便會寫個金字,以示藝出誰手。
葉紹卿有次帶周容則出宮,也買了好些泥人,藏在衣服裏想偷偷帶回宮去,不料最後都碎了,懊惱了好一陣子。
金師傅早已不在岸邊擺攤,到如今,也是個垂暮老人了。想是只有皇家高權,才能讓他重拾舊藝,做這整整兩岸街景吧。
他與周容則的回憶,不知何時,剩的少得可憐。他記着,周容則也記着。
“回兒喜歡嗎?”葉紹卿把泥人遞給央回。
央回細細把玩,不停點頭。
“那便放央回房裏吧,要好好愛護哦。”葉紹卿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将盒子蓋回,不再看了。
禦賜之禮,葉紹卿待之與尋常之物無異。
宋景儀與葉銘修對望一眼,皆無多話。
用過午飯,張卓然與沈寄望先回去了,順道将葉央回帶出去看鎮上的舞獅,宋景儀身上疲乏回房小憩,剩下葉銘修葉紹卿兄弟倆,因葉銘修低調而來,又是生面孔,不便出門,于是二人在園中吃茶說話。
暖陽高升,園中積雪緩融,如碎晶般閃閃發亮。
葉銘修談了些金陵城中的近事,葉紹卿聽了半晌,笑道:“往先我倒是別人口中談資,如今再聽這些事,反倒覺得久遠極了。”
葉銘修看這個弟弟,葉紹卿依舊清瘦,氣色卻比當初分別時好了許多,眼裏那股子恣意疏狂倒是被壓了下去,顯得沉穩內斂了。于是他喝了口茶,“這裏倒是你的世外桃源了。”
葉紹卿聽了,心生愧疚。他離家卸任,躲進這一方小山小水,過起了不問世事的生活,而葉銘修仍舊擔着葉家聲名與重任,守着邊疆沃土,跪拜朝堂龍椅上那人。
“大哥,我對不住你。”
葉銘修似乎料不到葉紹卿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先是一愣,繼而笑道,“你能獨善其身,已讓我放下心中一塊大石了。”
“你與景儀都是犯了情劫的,他是個難入世之人,你是個宜出世之人。”葉銘修繼續道,“這方天地,對你二人是再好不過了。”
“還是大哥看得通透。”葉紹卿抱了抱拳。
葉銘修征戰沙場,又身系朝堂,鬓間已有淡淡斑白,他忽然道,“這次回西境前,我将與沈家三小姐成婚。”
“哦……”葉紹卿怔了片刻,才想起道賀,“恭喜……”
還未等他再多說幾句,安寧急匆匆跑過來,“老爺!公子……公子要生了!”
葉紹卿手一抖,熱茶就潑了自個一身。
葉紹卿還沒沖進宋景儀卧房,便在半道被葉銘修生生拉住。
原來過得書房,葉銘修眼尖瞧見宋景儀在裏頭寫字呢。
“你怎麽不回床上躺着?”葉紹卿大驚,氣喘籲籲地推開書房門。
葉銘修回避去了別處。
宋景儀執着筆,案上是長條紅紙,他正在寫春聯,并不擡頭,“早得很,躺着作甚。”宋景儀午睡時便覺腹中陣痛,想是孩子要出生了,先遣安寧去傳大夫,又将就睡了一會,實在躺不住,便起來寫會字。
葉央回出生那會,宋景儀重傷,回軍營時早已動了胎氣發作許久,葉紹卿見到的他都是在床上躺着的,便以為生孩子一開始都要躺床上的,壓根沒想到還有“早得很”這一說。
宋景儀寫了一會,停住筆,撐住桌沿長長吐了口氣。
“痛了?”葉紹卿趕緊上前,手探到宋景儀腹上,果然是堅硬的。
“比央回那時倒緩得多。”宋景儀掐了掐腰,比起腹痛,腰上的酸沉反倒更難耐些。
葉紹卿心中惶惶,去看那春聯,“天上慶雪呈瑞采”,采字的尾巴有些歪了,顯然是宋景儀痛時失了分寸。
“你身上這是怎麽了?”宋景儀點點葉紹卿衣襟。
“茶……茶灑的。”
“你接吧。”宋景儀見葉紹卿臉比自己白得都快,把筆遞給他。
葉紹卿瞧見他嘴角的笑意,嘆了口氣,望向窗外,雪消雲散,梅花在大片素白中綴了點點朱紅,昳麗非常。他和宋景儀的第二個孩兒即将出生在這麽個美景吉祥天。
焦躁被壓下去許多,葉紹卿倒是有些期盼自得了,提筆續完,“堂前明日麗春光。”
到了晚上,宋景儀痛得逐漸厲害起來。
因葉銘修在,算得上最名副其實的團圓飯,宋景儀強撐了半柱香時光,最後還是葉銘修看不下去,把人趕下飯桌。
“……什麽時辰了?”宋景儀身上只剩了亵衣,也被汗水濡濕大半,葉紹卿正扶着他走動,聞言想了想,“應當在祭三神?”
話音剛落,爆竹聲噼啪響起,偶爾有央回撒歡大叫的聲音。
看來是祭神剛結束。
宋景儀望向窗外,“今年是不能陪回兒去看鎮上的煙火了……嗯……”宋景儀擰起眉毛,低頭按住腿根。
孩子走得靠下,下腹沉痛至極,臍下至大腿根痛成一片,裏頭的骨頭都仿佛裂開一般。生央回時,情勢複雜緊張,宋景儀大部分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倒反對疼痛感受得沒有那麽深切。
“你給他添個妹妹,他肯定比去看煙火要高興得多。”葉紹卿給宋景儀擦汗。
安寧在外頭扣門,“大将軍請老爺去祭祖。”
三神祭完,當是去祖宗堂祭拜先祖了。
“好,”葉紹卿想将宋景儀扶回床上,“我去去就來。”
宋景儀拉住他,“我想與你同去。”
“這……”葉紹卿愣住了。
七夕那日,他與宋景儀在祖宗堂定下終生盟約,今日除夕,宋景儀想同他一起祭祖,他能理解這份心情。
“孩子還沒這麽快出生,我三炷香還是能上得及的。”宋景儀輕撫肚腹,神色堅定。
葉紹卿看向大夫,大夫過來檢查了一下胎位,躊躇道,“胎水未破,胎兒雖然靠下了,應該還有幾個時辰,只是……”
“既然還有幾個時辰,那便夠了。”宋景儀打斷他,“安寧,更衣。”
葉紹卿雖然也覺不妥,但眼見宋景儀禁受了這半天痛楚,早已心疼得要命,宋景儀想要怎樣就依他去了。
葉銘修見兩人穿戴齊整一起出來,挑挑眉,也沒多說什麽。
葉央回做了盛裝的打扮,穿了棗紅銀雲錦卦,外罩翻絨绀青碎花小襖,踏着青緞小靴,抹額,長命鎖,小銀镯一樣不少,簡直像個貴族小公子。
他半天沒見着宋景儀,撲上去踮起腳小心地摸了摸宋景儀的肚子,“小妹妹還沒有出來嗎?”
“回兒今天真俊俏,”葉紹卿把兒子抱起來,“我們去求長輩們保佑小妹妹平安出生好不好?”
葉銘修把酒盅遞給宋景儀,“不用勉強。”
宋景儀臉色蒼白,但眼神寧靜清亮,他微微颔首,“謝将軍。”
他這一謝,是謝葉銘修大度提點葉紹卿與自己定合卺之事,謝他允自己入祖宗堂祭祖,更遠的,是謝葉銘修七年多栽培關照。
堂中已設酒宴,紅燭高亮,寂靜無聲。
四人依次排開,先為先祖敬酒。
葉銘修身為長男,便行主持一事,他沉穩道,“将有五年,我兄弟二人得以再聚,期間長別,兒循愧為兄長,先向父親大人,列祖列宗請罪。”
“今日實算團圓,敬請列祖列宗飲這杯團圓酒。”
“孫兒央回請列祖列宗喝酒。”葉央回也敬得有模有樣,顯然是被教過的,葉銘修點點頭,眼神贊許。
他點了香,一一分束,送入三人手中。
“跪。”
葉紹卿伸手想去攙宋景儀,被他輕輕拂開了。
宋景儀掀開袍尾,神情肅穆,慢慢跪下,堂內燈火通明,宋景儀玉冠高束,葉紹卿分明看見他裸露的脖頸覆着密密一層汗水。即使身上不便,宋景儀依然跪得腰杆筆直。
“拜。”
葉紹卿俯低身體時在心中不停念叨,請祖宗一定保佑景儀和他腹中孩子父子平安。
接連三拜,直到最後一拜,宋景儀起身才比其他人都晚了一些。這次,葉紹卿去扶他,他才沒拒絕,葉紹卿只覺自己手腕都被他攥痛了,不由憂心忡忡。
好在上完香就算結束了。
葉銘修,葉紹卿跟葉央回依次上香,最後才輪到宋景儀。
宋景儀走近牌位,又是低腰一拜,“晚輩靈蘊,這幅模樣前來祭拜,怕是唐突了先祖們,先領罪了。”
“七月晚輩與紹卿鬥膽在此盟定齊眉,晚輩深知家父罪孽,不敢奢望先祖歡心,但晚輩對紹卿情深不渝,定終身相伴,永不相負。”
他聲音低啞,語速緩慢,顯然是痛得狠,但語意堅定毫不動搖,“這個孩子即将出生,想來是命裏帶福的,”他撫上側腹輕輕揉撫,“晚輩和紹卿定會像教導央回一般悉心教導它,請先祖們放心。”
“望列祖列宗保佑葉家子孫一生福祚綿長。”葉銘修朗聲道。
葉紹卿聽了宋景儀那一席話,才幡然醒悟,宋景儀堅持要來祭祖,不單單是想成這團圓之事,盡這子孫之禮。
他是要來彰示自己身份的。他宋景儀是和葉紹卿行過夫妻之禮的,葉家兩個孩子都是由他所出,葉紹卿此後餘生,也将只會由他一人陪伴左右。
葉紹卿是他宋景儀的。
看來那盒泥人,是踩了宋景儀的尾巴了。
宋景儀還是那個小心眼的宋景儀,只不過之前他不争,他覺得自己無權去争;如今不同了,他寸步不讓,因為葉紹卿給他了權力。
出了祖宗堂,葉紹卿的笑意早就掩飾不住,剛想出言調笑兩句,宋景儀靠在他身上托着腹底,幾乎要站不住,“紹卿……我不行了……”
這是葉紹卿守過的最漫長煎熬的歲。
祖宗堂那一長跪,讓宋景儀在回房的路上就破了水。
房外葉央回隔片刻就要嚷一聲“妹妹出來沒啊”,而房內倒是安靜得叫人頭皮發麻,只有宋景儀低沉的喘息和水盆碰撞的聲響。
當初葉央回幾乎算是“流産”出來的,雖然過程驚險,但畢竟胎兒小,并不算難生,這一個卻比葉央回大了一圈,胎頭卡在那好半天才磨下去丁點。
宋景儀臉憋得通紅,房內悶熱,叫人惡心欲嘔,偏偏腹中陣痛毫無間歇,他分明覺得孩子碩大的頭顱頂在那私密之處,微微轉動間似乎要鑽裂四周的骨頭。
葉紹卿手都被他捏麻了,腦子裏也是糊成一鍋粥。原來生孩子是這麽一件長久折磨的事,當初在戰場上宋景儀就是這麽痛的?他是如何跟阿史那附離過招,又是如何在屍首堆裏翻出那枚鐵扳指的?
“不生了,以後再不生了……”葉紹卿都有些瑟瑟發抖,胡亂說着,每次看見大夫把手從宋景儀身下拿出來都偏過頭不敢看。
“把宋公子扶起來些。”大夫也出了一腦門汗。
安寧過來跟葉紹卿一左一右把宋景儀扶起。
宋景儀剛喘了口氣,便又迎來一波陣痛。
安寧哪見過這種陣勢,早就一副要暈過去的樣子,被宋景儀一抓肩膀,立刻哇哇大叫起來。
“哎呀你閉嘴!”葉紹卿全然忘了自己先前也是這麽叫過幾聲的,一邊撫摸宋景儀肩膀,“景儀,你加把勁,我明天就把那盒泥人叫我大哥送回去!”
宋景儀咬牙切齒,用僅剩的神智剜了他一眼,“閉嘴……”
“宋公子,再使勁,就差這一下了!”大夫等不及了,上手施力,幫助孩子往下走。
宋景儀幾乎要痛暈過去,拗過頭大口吐息,艱澀道,“不行,使不上力……”
葉紹卿急中生智,貼到宋景儀耳邊,“我……我親自給它送回去!”
宋景儀立刻轉頭看他,“你敢呃……”他驀地收聲,往自己肚子看去,連葉紹卿都看出那裏絞縮得厲害,“啊……”宋景儀痛呼出聲,葉紹卿就看見本就下墜的地方又消下去一塊,那是胎兒通過了最狹窄的位置。
“成了成了,”大夫喜道,“頭出來了!”
葉紹卿便看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接着緩慢轉動,他就看見了孩子的臉。至此,葉紹卿跟骨頭卡了喉嚨一樣一個字也沒蹦出來。
甚至等到孩子啼哭,葉紹卿都還沒反應過來,直到葉央回在門外啪啪敲門,“我聽到妹妹哭了,妹妹是不是出來了,給回兒看看!”
“恭喜恭喜,是個小公子!”大夫把孩子遞過來。
安寧兩眼一翻白先暈了過去。
兩人都是頭一回見初生的孩子,面面相觑,竟然沒有一個來接。
還是葉紹卿更有經驗,先反應過來把孩子抱了過去。
“景儀,我們的小公子!”葉紹卿摸了摸孩子濕漉漉的胎發,“看他多結實,幾乎跟回兒出生兩個月一樣大呢!”
宋景儀看了半晌,眼角卻慢慢紅了。央回出生時,他連一面都沒有看見,再見時,孩子已經一歲了。央回出生是什麽樣子呢,肯定更孱弱,哭聲也更小吧。
他緩緩伸手觸了觸孩子的臉蛋,又觸了觸孩子的臂膀,才回神似的,急切道,“給我抱抱。”
原來孩子是這麽輕這麽軟,宋景儀看不夠似的從頭到腳把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終于笑道,“央回這下要失望了。”
“我把他帶進來看他失不失望。”葉紹卿鼻頭也酸,強笑。
宋景儀黑發散亂,額角面上都是汗水,嘴角卻噙着笑容,葉紹卿從未看過宋景儀這樣的笑,比他往常都要歡喜,卻又暗含道不明的幾分憂傷。那怕是因為摻雜了失而複得的心情,宋景儀抱着的,不光是小兒子,更是他五年前,從未有過機會抱一抱的第一個孩子。
“景儀,我想了一個名字,”葉紹卿退回來,用手理着宋景儀汗濕的頭發,“我們叫他惜歸可好?”
“惜歸,葉惜歸,”宋景儀看向葉紹卿,伸手撫了撫他的側頰,了然笑道:“是個好名字。”
五年前,我央你回歸。
從今往後,我惜你餘生。
天涯霜雪霁寒宵。
素積紅瓦,屏閑冷夢,但續舊愁一縷。
翊林閣上孤燈一盞,映着暗紅宮牆,昏黃冷清。
一人戴雙龍戲珠金冠,裹明黃駕雲騰龍刺繡鬥篷,站在燈下,眺望遠處黑松白雪。
徐朗抱着拂塵踏雪而來,低身行禮,接着附到那九五之尊耳邊,輕聲道,“南邊那位……今夜二更時分再得一子。”
“是嗎,”皇帝片刻後嘴角才微微一牽,勾了個淺淡至極的笑容,“是個好時辰。”
他也便只說了這一句,沒了聲響。
徐朗看見他眼睛,那句“陛下,夜深了,早些回宮吧”沒敢說出口,俯低身子告退了。
年輕的帝王依舊站在原處,面龐寧靜,雙目黑沉。那抹明黃仿佛要融入黑夜之中。
無風,無月。
徐朗忽然心生酸澀,他望着那抹身影,腦中驀地進了這麽兩詞。
孤家寡人。
高處不勝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