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悔婚
白鶴眠又覺得自己在土匪窩裏了。
否則這種強娶強嫁的事情怎麽會發生在封家人身上呢?
自知打不開房門,白鶴眠也不去白費力氣,他找了張椅子坐下,皺着眉頭再次打量起洞房。
床是黃花梨的,床幔是繡着金絲鴛鴦的,連床裏的枕頭上都有龍鳳呈祥的花紋。
白鶴眠怎麽看都覺得身上的旗袍礙眼。這會兒不是因為要見封二爺了,而是因為這身暗紅色的旗袍仿佛應了屋內的景,成了真的嫁衣。
他一點也不想進封家的門,更不想嫁給封老三。
至于殘了雙腿的封二爺,那是英雄,跟包辦婚姻搭不上邊。
封家的男人都斯文得很。
封二爺是冷漠的真斯文,封三爺是纨绔的假斯文。
白鶴眠十三四歲的時候長成了被爹娘慣得有些嬌氣的少年,他不樂意嫁給封三爺,又自許是個“大人”了,便偷偷摸摸跑去了封家退婚。
那時候封家的老大還沒死,白鶴眠爬牆爬到一半,就被穿着軍裝的封老大發現,他還是頭一回見着真槍,差點從牆頭摔下來,結果被路過的封老二接了個正着。
封老二當時至多二十,穿着筆挺的西裝,戴金絲邊眼鏡,一言不發地看着白鶴眠。
白鶴眠就是怕軍裝,面對封老二的時候鬼精鬼精的,小腦袋蹭了蹭青年的頸窩:“喂,你也是封家的少爺?”
“嗯。”封老二把他放下,輕輕撫平衣服上的褶皺,見少年探頭探腦地四處望,眼睛微彎。
“那你是封老三?”白鶴眠警惕地問。
“我排行第二。”封老二耐心地解釋,“我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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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封老三?”他卻失望地打斷了封老二的話,遺憾地嘆了口氣,趁着封老大沒開口,蹦着爬上牆頭,重新翻了出去。
封老二眼角的笑意随着少年的話剝繭抽絲般抽離:“大哥,他是誰?”
封老大失笑:“白家的小公子,爹娘還在的時候,給老三定的娃娃親。我前些日子去白家辦事時見過幾回,是個機靈的小子,老三肯定會喜歡。”
封老二飛速地眨了下眼:“三弟的那個男妻?”
“可不嗎?”封老大随口調侃,“你以前常說包辦婚姻沒有好下場,還帶着老三跟我吵過幾回。”
封老二垂在身側的手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
封老大沒察覺到他的異樣,轉而問:“幾時的船?”
“下午三時。”
“我讓警衛員送你去碼頭。”
封老二拒絕了:“不必,我自己去就行。”
“一個人出去念書,我總歸是不放心的。”封老大幽幽道,“你執意去留洋,我也不好攔,畢竟家裏的事你終歸要接手,多學些也好……罷了,記得照顧好自己。”
“知道了,哥。”封老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走出家門的時候,腳步頓住,扭頭望白鶴眠跳下去的那處圍牆,忽而道,“我還是不同意這門婚事。”
言罷,不顧大哥無奈的嘆息,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些事情白鶴眠不知道,他只記得自己許多年前和封二爺見過面,那時候的封老二腿還沒殘廢,也沒被傳成不舉的廢物,是封家鼎鼎大名的二少爺,收到德國軍校的錄取通知書,好些年都是金陵城裏的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所以封二爺必定做不出把人鎖在屋裏鬧洞房的醜事,只有不着五六的封老三做得出來。
白鶴眠蹬掉了皮鞋,拎着裙擺爬上床,踹開錦被,舒舒服服地躺下——生氣有用嗎?一個落魄家族的小少爺,沒被下藥綁在床上強迫就不錯了!
與其自怨自艾,不如想想和封老三成婚以後如何逃跑。
白鶴眠心底住了個素未謀面的熟客,即使未來沒有再見面的可能,他也不想在封家的深宅大院裏蹉跎一輩子。
想到那位客人,白鶴眠又想起他們的定情信物,也不知是不是昏睡時出了岔子,他搜遍了全身也沒找到那塊石頭。
正找着呢,隔壁傳來房門開合的聲響,沙沙的,繼而是門闩磕在牆上,砰的一聲響,白鶴眠這才意識到洞房側面還有間屋子,與他不過一門之隔。
換句話說,這兩間屋子連在一起,就靠門攔着。
就是不知道這扇門有沒有落鎖。
白鶴眠從床上爬起來,蹑手蹑腳地跑過去,想起來時帶路的軍官打了封二爺的旗號,說不準隔壁住的就是封二爺。
留洋的封老二肯定比封老三講理,他想也沒想就跑了過去。
也是白鶴眠運氣好,那扇門果真沒上鎖,只是屋內沒有開燈,黑洞洞的,只隐隐約約露出家具的輪廓。
白鶴眠不想回到洞房裏去,壯着膽子往前走,結果腳尖撞到了桌角,痛得眼角沁淚,差點站不穩。
朦胧間,他似乎看見不遠處晃過一道黑影,剛剛在隔壁聽見的沙沙聲再次傳了過來。
只不過這回聲音更清晰,他也聽得更明白——那是輪椅的輪子摩擦地面的聲響。
“封二爺?”白鶴眠心裏一喜。
文質彬彬的封二爺絕對不會為難他。
回答白鶴眠的是由遠及近的沙沙聲,他有心幫着去推輪椅,又實在看不清屋內的情狀,只好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盼着封二爺過來。
封二爺搖着輪椅過來了,像一團隐于夜色的影子。
白鶴眠聽見男人說:“起來了?”
“嗯。”白鶴眠連忙道謝,“我遇上馬匪了吧?”
他感慨:“多謝封二爺仗義援手,但我和您弟弟的婚約……”
話音未落,白鶴眠的話就被封老二打斷。
男人像是并不在意他與弟弟的婚事,徑自搖着輪椅将白鶴眠身後的房門打開,繼而迎着洞房內暧昧的紅光,扭頭笑了笑:“進來說吧。”
封二爺的姿态太坦蕩,即使他不願再見紅豔豔的床鋪,還是跟了上去。
封二爺捕捉到了他眼底的嫌棄,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你和老三的婚事究竟是怎麽回事?”
白鶴眠想起封老三撕毀婚書的時候,封二爺并不在金陵城,便耐着性子解釋:“二爺,你弟弟不樂意娶我。”
與此同時,他看清了封二爺的長相,心底湧起淡淡的詫異。
白鶴眠不是沒見過久病纏綿的人,他們大多身形消瘦,瘦骨嶙峋,仿若會喘氣的骷髅。他原以為殘了雙腿的封二爺也是如此,但是面前的男人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狹長的鳳眼藏在鏡片後,一點淚痣揉在眼尾的細紋裏。
白鶴眠的視線不由自主下移,他想看看封二爺的腿。
封二爺腿上罩了條薄毯,骨節分明的手指交疊在身前,望向他的目光裏似乎藏了點什麽,但白鶴眠不敢細看。
封二爺也穿了鐵灰色的軍裝。
白鶴眠天生畏懼穿軍裝的男人,以前是,現在也是。他回憶裏的那個穿西裝的青年如今已經成了封二爺,他不敢再放肆了。
“老三不樂意娶你?”封二爺擱在輪椅扶手邊的胳膊動了動,神情變幻莫測。
“嗯,他把婚書撕了。”白鶴眠沒有告狀的打算,畢竟若白家沒有家道中落,他說不準也會任性拒婚,所以多少有些理解封三爺的想法。
但是理解歸理解,又有哪個男人願意變成人人嘲笑的棄夫呢?
于是封二爺多多少少在白鶴眠的嗓音裏聽出了埋怨。
男人眉宇間忽而浮現出了不耐煩的冷意:“所以不是你不想嫁給他,而是他不樂意娶你?”
白鶴眠沒料到封二爺也會問成不成親的問題,心底滾過一道煩躁,忍不住靠在床邊,拿手揪皺皺巴巴的裙擺:“那可不?我們白家落魄了,我又成了花魁,封三爺樂意娶我,那才是不可能的事!”
白鶴眠身上那點少爺脾氣,是怎麽都磨滅不掉的。他生來一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習慣了把牙打碎了往肚子裏咽,寧可嘴上痛快,日後再慢慢忍受随之而來的麻煩。
就比如現在,他人都被關在封家的洞房裏了,軟着脾氣懇求封二爺,說不準還有離開封家的可能,可他偏偏因為怨怼,三言兩語把封二爺得罪了個透頂。如此一來,別說離開了,就算封二爺當場把他斃了,也沒人敢說三道四。
白鶴眠罵完,又氣短。
按照他的推論,是封二爺救下了被土匪劫下的自己,現在人家問個問題,無論出發點如何,他都該好聲好氣地回答。
所以白鶴眠輕咳一聲,轉移了話題:“門不當,戶不對,封三爺不樂意娶我也正常。”
他沒好意思說自己瞧不上封三爺,當花魁期間還有了傾心的熟客,就揀着好話說:“以封家現在的權勢,娶哪家姑娘不成?何必搞這麽一出,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白鶴眠扯着繡着金色鴛鴦的床幔勾起唇角:“如今的我說穿了,不過是個穿旗袍給客人看的玩意兒,封二爺您心裏跟明鏡似的,知道我這樣的人沒資格進您家的門,為何不放我走?”
以往說白鶴眠是“玩意兒”的,都是奔着他花魁名頭花錢的客人,現在他自己也這麽說,面色隐隐白了幾分。
白鶴眠在心底自嘲:淪落到今天這份田地,還心高氣傲,等會兒要是被封二爺打死,絕對活該。
但他面上依舊揚着下巴,眼神奚落,仿佛落難的不是自己,而是坐在輪椅上的封二爺:“就算把我塞進洞房,封三爺也不樂意當這個新郎官!”
一直沒有開口的封二爺在聽到“新郎官”三個字的時候,緩緩低下了頭,似乎嘆了口氣,又像是在思考白鶴眠話裏的意思。
“如果老三願意娶你,你嫁?”
白鶴眠快被氣笑了,他原以為封二爺留洋念過書,思想解放,哪裏知道這人也是個封建家族的大家長,說來說去就是要他嫁給封老三,旁的話一概不聽。
“那也要他肯娶啊。”白鶴眠嗆了回去。
封二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搖着輪椅在房間裏轉了一圈,先将連通兩間屋子的小門鎖上,再推了推上鎖的婚房的門,最後回到白鶴眠面前,當着他的面,從懷裏掏出了一串鑰匙。
男人眼底閃過一絲陰霾:“既然老三悔了婚,從此你們的婚事一筆勾銷。”
“所以這洞房,真的是為我準備的?”白鶴眠明知故問,直勾勾地盯着封老二手裏的鑰匙,“您可真夠行的,為了逼弟弟娶我,還來這麽一手。”
封二爺卻沒有把鑰匙給他,而是塞回了口袋,冷着臉沉默。
白鶴眠的心沉了下去。
看來這婚事無論成與否,他都難離開封家的門了。
白鶴眠的目光又落在了封二爺的腿上。
從一個殘廢手裏搶回鑰匙,應該不是什麽難事,電光石火間,他就有了主意。
白鶴眠臉上的譏諷一掃而空,他拎起裙擺,搖搖擺擺晃到封二爺身前,俯身湊過去,輕聲細語:“既然您弟弟不樂意娶我,您就當我的客人吧。”
他将臉埋進封二爺的頸窩,嗅到一絲檀香,神情恍惚了一秒,繼而偷偷将手探向了封老二的口袋。
他還是怕的,指尖打戰,不敢拿正眼瞧鐵灰色的軍裝。
但再怕,也得拿到鑰匙。白鶴眠将裙擺高高撩起,沉腰往男人懷裏坐,小屁股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封二爺大腿上。
白鶴眠還沒跟哪個客人親密到現在這個地步,但他知道別的舞男勾引人時慣用的伎倆。
他得吸引封二爺的注意力,趁其不備,搶走房門的鑰匙。
最重要的是,白鶴眠不怕封老二對自己做些什麽——這可是全金陵人皆知的殘廢,就算他脫光了,也硬不起來,白鶴眠直到被扣住細腰以前,都是這麽想的。
羊入狼口,莫過于此。
作者有話說:
上聯:溫文爾雅賀老六,下聯:文質彬彬封老二,橫批:都是裝B(。 放心吧,小牡丹和小鳳凰不一樣的,封老二要磨好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