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祠堂
白鶴眠是被封栖松折騰醒的。
他睜眼的剎那,地動山搖,要不是窗外陽光明媚,他真以為地震了。
原來是封二哥在辛勤耕作。
白小少爺蹬蹬腿,扯了扯變形的衣衫,撇着嘴冷哼。
封栖松于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醒了?”
“嗯。”白鶴眠煩躁地扭了兩下,疼得直吸氣。
昨晚他不肯停,今早就吃了虧。
不僅僅是腰,還有腿,連腳指頭都隐隐作痛。
他憤憤地踹向封栖松的腰,結果腿還沒擡起,就蔫蔫地耷拉了下去。
白鶴眠決定不和自己作對。
又不需要他動,何必掙紮?
于是他舒舒服服地享受了一番,等日頭漸盛,才從床上爬起來。
他倆誰都沒說話,怕破壞美好的氣氛。
畢竟白小少爺嘴皮子一動,肯定沒好話。
白鶴眠的确想罵人,他動哪兒哪兒疼,走路都要踮着腳尖,生怕扯到某根敏感的神經,牽一發而“痛”全身。
封栖松站在一旁抿唇笑,瞧着白鶴眠磕磕絆絆地走,撲到桌邊喝口水,再溜達到窗邊吹吹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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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少爺的心情其實是不錯的,畢竟得償所願,在封二哥身上嘗到了甜頭。
少年心性,只要有一絲甜,再多的苦也能忘記。
“封二哥,”白鶴眠趴在窗邊,塌着腰看風景,“下次輕些。”
“輕些你還是會怪我。”封栖松走過去替他披了件外套。
白鶴眠慵懶地打着哈欠,蠻橫無理:“那就先輕些,再重些。”
他鈎住封栖松的手指:“封二哥,你疼我的,對吧?”
可不嗎,封栖松最疼的就是他。
纏綿過,他們的相處模式就不同了,白鶴眠真真正正地成了封家的“二太太”,歇夠了,就抖落了滿身并不存在的病氣,對外宣稱自個兒病好了。
封卧柏是頭一個得到消息的。
如今封家失了勢,眼瞧着倒沒怎麽樣,一來得益于底蘊深厚,二來封栖松是假死,一應事務照常處理。所以衰敗的只有封卧柏手裏的資産。
封三爺兜裏沒錢,又“死”了靠山封二哥,去花樓都惹人嫌,往日的狐朋狗友也散了個一幹二淨,現下撞上白鶴眠,既愛又恨,好半晌沒說出話來。
天高雲淡,溫熱的光在青色的瓦片上流淌。
白小少爺尚在服喪,穿了身沒多餘花紋的暗青色長衫,雙手捧着金色的手爐,領着千山從游廊另一頭緩緩而來。
封卧柏的目光忽而凝住了。
與剛開過葷的白小少爺不同,封老三是風月場所的熟客,一眼就能看出雛兒與經過人事的美人有何區別。
先前他不跟二哥争,就是看出白鶴眠雖嫁入封家,卻全然沒被人碰過。然而今日,他宛若半開的牡丹,一身暗色,依舊掩不住骨子裏滲透出來的豔麗,舉手投足間都有股情欲的慵懶,是被好好滋養過的模樣。
封二哥死了,誰還能滋潤白鶴眠?
封卧柏心裏的嫉妒一瞬間占據了所有的理智,他看向千山,又去望院子裏的護衛,每一個都有可能和白鶴眠茍且。
自己難道比不上這些人嗎?
他們曾經有過婚約,為何不能再續前緣?
封卧柏在看白鶴眠的時候,白鶴眠也同樣在看封卧柏。
一個不成器的窩囊廢并沒有什麽好看的,哪怕他有着和封栖松極為相似的面孔,也沒有封二哥的神韻。
同樣的血脈沒能養育出同樣的人,于是他們從骨相到皮囊,逐漸剝離。
白鶴眠停下腳步,對千山說:“我們換條路走。”
他不想聽封卧柏廢話。不值當。
封卧柏不甘心地追上來:“鶴眠。”
“三爺,你這麽叫我,不合規矩。”白鶴眠沒有回頭,千山自覺地攔在他們之間。
“你該叫我嫂嫂。”他故意說出那個難以啓齒的稱呼。
“你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熟客的?”封卧柏被迫駐足,壓低聲音,恨恨道,“白鶴眠,你想到我,不會心虛嗎?”
“你喜歡過我,愛過我,甚至想跟我私奔過,你怎麽能……!”封卧柏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猛地噎住。
他能繼續問什麽呢?
問白鶴眠為何和別的男人茍且,問自己到底差在哪裏?
可事實上,封卧柏比任何人都要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封家的敗筆,是封家的恥辱。年幼時,他有大哥,有二哥,有整個封家,就算渾渾噩噩些,也沒人管得着。
現如今,大哥死了,二哥也死了。
封家是風雨中的扁舟,随便一方巨浪,都能讓其傾覆。
封卧柏置身其中,沒有二哥撐起封家的能力,又不願付出成長的代價,于是見到白鶴眠,便窩囊地将氣撒在他頭上。
若是沒有白家的小少爺,二哥也不會與他産生嫌隙,将家産盡數給一個男妻。
“白鶴眠,你又有什麽顏面留在封家……”封卧柏自以為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拂袖而去,“你對得起我死去的二哥嗎?”
抄手而立的白鶴眠面色慘白,他是對不起封栖松,明明動了心,還曾經對熟客抱了一絲不該有的期待。
所以今日被封卧柏羞辱是咎由自取。
“小少爺?”千山有心解釋封栖松才是那個“熟客”,可他終究是個下人,不能逾越,“小少爺,您別搭理三爺,等二爺解決了陳北鬥……”
“我曉得,”白鶴眠打斷千山,自言自語,“我都曉得。”
他知道封二哥不會怪他,可他過不去心裏的坎。
越是和封栖松相處,越是深陷其中,白鶴眠低頭摳了摳手爐上的浮雕,心裏仿佛有一只展翅欲飛的蝴蝶,扇動的翅膀撥動着心弦。
青澀的感情是克制,是隐忍,是四目相對時的一發而不可收。
白鶴眠的嘴角不由自主擡高了些,想回到東廂房去。
在床上疲憊算什麽?若是能一直跟着封二哥,他願意勞累一輩子。
與此同時,身處東廂房的封栖松卷起了褲腿,荀老爺子仔仔細細地瞧,半晌,大喜:“這幾月養得不錯,已經大好了。”
封栖松知道自己大好了,要不然也不會和白鶴眠在床上胡鬧。
他伸出手臂:“這只手偶爾使不上力氣。荀老先生,您幫我瞧瞧。”
荀老爺子又湊到封栖松的胳膊邊:“二爺,正常的,傷筋動骨一百天,您還得養養呢!”
“我倒是無所謂。”封栖松嘆了口氣,目光無奈,“鶴眠頭上先前撞了個口子,他自己不當回事,說還沒老三打的那一巴掌疼,我卻心疼得不得了。”
“……荀老先生,勞您待會兒也幫他看看。”
“小少爺年紀輕,傷好得快。”荀老爺子樂呵呵地摸着胡須,心态比封栖松好多了,“您別憂心。”
“只是老三……”封栖松閉上了雙眼。
荀老爺子輕咳着搖頭:“不成器!二爺,您這個弟弟不成器啊!”
“我何嘗不知道他不成器?”封栖松的笑容浸染上了苦意。
封頃竹死前一直叮囑着他照顧封卧柏,不承想,竟照顧出個禍害。
封栖松可以對不起老三,卻不能對不起大哥。
“荀老爺子,您去找鶴眠吧。”封二爺下了逐客令,待荀老爺子離開卧房,起身走出了門。
東廂房除了封栖松藏身的卧房,還有點着長明燈的祠堂。
封栖松走過寂靜的庭院,聽見了白鶴眠興沖沖地談天說地,他猛地駐足,卻發現那是風聲。
他失笑,搖了搖頭,伸手攏緊肩頭的風衣,将眼鏡從鼻梁上拿下來,眯起眼睛。
見大哥的時候不戴眼鏡,這是封栖松的習慣。封卧柏已經夠讓操心了,他不能再讓大哥擔心。
黑色的瓦片撫摸着天際,寒風帶來了初雪。
封栖松把冷冽的空氣吸進肺部,手按在了祠堂的門上。
冰冷的觸感亦如他大哥死去時。
“大哥……”封栖松的語氣裏流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脆弱。
誰也沒問過二十三歲的封栖松,願不願意挑起封家的重擔,也沒有人問過他這些年累不累。
只有他自己知道,二十三歲的封栖松,是個剛留洋回國,心高氣傲的青年。
而如今的封栖松……
他用力推開了祠堂的門,長明燈燈火搖曳,柔和的光線宛若慈悲的目光。
封栖松走進去,跪在堂內唯一的蒲團上,聽着燈油燃燒的輕微聲響,驚覺自己已經變成了滿心陰謀詭計的副司令。
那個意氣風發的封家二郎,早已被埋葬在了歲月裏。
“大哥,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封栖松低聲自語,“我辜負了你的期待,沒照顧好老三,還搶了鶴眠,你不願再見我了吧?”
他腰杆筆直,猶如蒼勁的松柏:“老三觸犯了太多家規,為了封家,日後他再犯錯,我定不會手下留情。”
“……大哥若是生氣,不日見到我,随意責罵便是。”
“……至于鶴眠。”封栖松頓了頓,“他年紀小,成婚是被我逼的,大哥莫要怪他。他……他已經夠苦了。”
封栖松又低聲說了許久,直到院外傳來白小少爺的聲音,才暫時停下。
封二爺不信鬼神,可是有些話不與逝去的大哥說,又能對誰說呢?
“封家的列祖列宗在上,我封栖松願百年後不入祠堂,只求白鶴眠今世安康。”封栖松的脊背緩緩彎曲,對着牌位磕了三個頭。
“我與老三……從此往後,一刀兩斷。”封栖松每說一個字,腰杆就直起一分,等再次站起時,目光已如炬。
有些事,活人都攔不住他,死去的親人,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