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夠了
安易持報到的時間算是很晚了,四人間的宿舍推門進去時只剩下靠近陽臺門的一個鋪位空着,很明顯是屬于他的地盤。
“多虧了有你們幫忙。”他從梁斷鳶手裏接過行李箱連帶着自己手裏的一并推進門後的牆角,直起身子擦了把汗,“麻煩你們了。”
“不客氣不客氣。”陳琛把鑰匙和水卡往唯一空着的桌上一放,遲緩的發覺值得道謝的事情好像是梁斷鳶做的,于是亡羊補牢地佯裝積極,“還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開口,我們替你搞定。”
“沒什麽需要幫忙,迎新點應該還有事要做吧?你們去忙。”安易持很上道,陳琛就很高興,“那行,那你忙着。”他一只腳踏出門,已經謀劃着下樓開飯之前要買根雪糕消消暑了,沒成想被梁斷鳶裹住了腳,“不走麽?”
站在衣櫃前拉開了櫃門的人沒理他,退後兩步看了看空蕩蕩的床上,問安易持,“床墊被褥有麽?”很顯然,他沒有買學校的訂制款床上用品,那兩個半人高的旅行箱也裝不下這些大物件。
安易持果然搖了搖頭,“聽說學校有賣。”
“下午兩點在綜合樓停車場領取軍訓服,晚上7點在教室集合,全系的同學統一學習校歌。明天早上6點準時到操場開始軍訓。”梁斷鳶看了看手機,“現在是12點30。減去吃飯的時間,你只有不到兩小時收拾東西。晚上之前能收拾出一個睡覺的地方嗎?”
門口咣當一聲響,陳琛走神腳趾正踢上門檻,弓着腰縮成了一團。
梁斷鳶助人為樂,這在他的記憶裏并不罕見,曾經走在路上遇見騎車摔倒的男生,梁斷鳶一手拎車,一手拎人,百來斤的男生站直了還有些懵,此時這人已經走了10來米,撿起甩飛出去的快遞重新返回,把東西往男生懷裏一塞,拍拍他的肩膀離開了。
地鐵上遇見抱小孩的婦女,他站起來卻不走遠,向女人招手示意,等人到了眼前,才把空位從自己的勢力範圍裏讓出去,婦女坐穩想要道謝時擡頭,這個看着不好親近的大個子已經到了車廂銜接處,目光穿越擠擠攘攘的人群。
用唐宵征的話來說,這人就是個從良的土匪,做好事也總有種強人所難的霸道。
你何時見過土匪行兇之前還對自己的動機娓娓道來呢?
陳琛很吃驚,陳琛也真的很痛。被一股大力拉扯着站直的時候,眼角還帶着兩滴淚,“腳,我的腳廢了。”
“在這兒坐着,我很快就回來。”他被梁斷鳶架起來,然後很輕地放在凳子上,順帶還塞了半瓶沒喝完的礦泉水在手心,有那麽一瞬間,對男友力這個詞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梁斷鳶再回來的時候,拎着兩大兜日用品,身後還跟着兩人,一個擡着床墊,一個抱着被褥。
床墊小哥胸前挂個微信二維碼,臨走笑的情真意切,“關注公衆號,價格有優惠哦,整個朔桑大學,就沒有比我賣的更便宜的,有需求一定再聯系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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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琛摸摸肚皮坐夠了,站起來這兒敲敲,那兒點點,望着梁斷鳶已然是一副要走的架勢,“這下東西齊全了,小學弟晚上肯定沒問題的。咱……”
然後在他的殷切注視下,梁斷鳶上了安易持的床,準确來說是床架,不由分說地擦洗床板,放置床墊,安裝蚊帳,鋪好褥子床單,甚至順便把被子疊成了整齊的豆腐塊。
陳琛餓的快要瘋了,癟着嘴,終于悄沒聲兒,失魂落魄地一頭紮進了食堂,啃着一只雞腿才幽幽嘆了口氣,“我有預感,我們即将擁有一個升級版的鴿王。”
對面的唐宵征很實際,只是擡腿踢了他一腳,嚴厲警告“啃雞腿的時候不要說話,怪惡心的。”
梁斷鳶一個忙幫的很到位,等他去陽臺洗手池洗手的時候,安易持的鋪位基本完善,貼好了LED燈,挂好了儲物袋,還放好了收納盒,看上去很像是能住人的樣子。
“真的太麻煩你了。”安易持擦了把汗,蹲在一邊,在行李箱裏翻找着,遞出來一瓶水,外衫後背汗濕了大半,“喝點水可以嗎?我沒有買飲料。”
梁斷鳶濕着手接過來,瓶蓋居然是擰開的,于是一氣灌了半瓶下去,下巴往行李箱方向指了指,答非所問,“全是書?”
“是。”安易持拉開拉鏈,笑了笑“所以有些重吧,我放進去的時候沒想那麽多。”
“嗯。”梁斷鳶走過去,和他并排蹲在一起,輕垂着的手背上有一條清晰的血管,極少見的好奇道,“帶了些什麽書?”
“閑書。”安易持回答着,瞳仁發亮,“都是沒什麽用的。”
去掉最上層幾本薄薄的四級真題,下邊更像是個二手書攤,有封皮泛黃的《城南舊事》,邊角蜷曲的《幽默大師》,甚至還有古董一樣的《三國演義》畫本,手掌一樣大,小巧的一冊,裝着一章跌宕的故事
不遠千裏帶過來的舊書,不必多問都知道,一定有着特殊的含義,梁斷鳶随手撿起一本《幽默大師》翻看,發現過去了這麽多年,有些黑白的粗糙的線條人物居然還留在他的記憶裏,衰的栩栩如生
他沒有說話,本能般害怕一開口的發問會得到一段珍貴的舊日記憶,他讨厭記憶
于是起身,用半空的瓶身敲敲安易持肩頭,“門邊上的袋子裏全是生活用品,基本齊全。裏面有樟腦丸,可以防蟲。等會兒記得灑在衣櫃裏。”
“還有2點領衣服,別忘了。”不等安易持回過神來,他收回手,水瓶插在寬大短褲的兜裏,往門口走去,胳膊在頭頂擺了擺,顯然是就要離開,“垃圾我給你帶下去,走了!”
“等等!”安易持急慌慌站起來,“稍等一下。”
梁斷鳶停下來倚着門框,心情突然很好,雖然不知道挽留他是為了什麽,但被挽留與被毫不在乎地放走之間顯然是有區別的,不過這樣的好心情并沒有持續多久
安易持打開背包,從錢包裏抽出兩張100的,遞給梁斷鳶,“耽誤你這麽久,不好意思。”
氣氛突然冷了一瞬,伸在半空的手沒有等來回應
買了東西的錢其實早就通過支付寶結算清了,梁斷鳶本以為也許安易持會說想請他吃頓飯,或是改天喝個奶茶,雖然并不喜歡那種甜膩的味道但他已經決定要答應,可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形式
“不夠嗎?”幾秒鐘之後,安易持小心翼翼地問
他的态度足夠真誠,着實在困惑為什麽梁斷鳶臉色突然變得那麽難看,只是揣測着又添了100,“那這些你拿着……”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因為梁斷鳶的五官隐在陽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已經徹底沒了表情,順着通廊穿梭的上升氣流掀起他的額發,被眼睑遮去一半的瞳孔暗的深沉,像是一個微小的黑洞,吞噬了周身全部的溫度和光亮
安易持竟覺出冷來,想往前走,卻不自覺地在後退,因為梁斷鳶一步一步地在逼近,那雙空洞的瞳孔如同一面鏡子,映着他的手足無措無比清晰
角膜,瞳孔,虹膜,晶狀體……安易持腦子裏亂成一團,實在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麽構造,讓心靈的窗戶在此刻堪稱殺器,說是心靈的槍口也半點不為過了,因為他确實的有種像是被大型食肉動物選中的驚恐和戰栗
梁斷鳶手臂向他伸過來,安易持猛地閉了眼睛,有種要挨打的錯覺
當然,的确是錯覺
梁斷鳶只是把喝了一半的那瓶水放在桌子上,很輕,兩相碰撞幾乎沒有發出聲音,然後把安易持的手按回他懷裏,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他說,“夠了。”
安易持隐隐覺得,這句夠了,好像并不只是針對錢,可他這個當下并不明白,只能喃喃問一句,“什麽……夠了?”
沒有人回答,梁斷鳶的離開帶起了短促的氣流,安易持額前發絲晃了晃,這一段相遇草草謝了幕。高大的身影搖晃着消失在走廊盡端。
陳琛在大學數學的課本上寫下“相遇”和“相識”兩個詞,托腮思索,用講臺上老師正在說的話來解釋,相遇大概是相識的充分不必要條件,尤其是當一方刻意回避的時候,人際關系的進程便卡在“初見”上誓死不動半步了。
他調轉筆杆,敲了敲腦門,由梁斷鳶近日反常一直追溯,思緒最終就停在了那日初見的安易持身上。
小學弟很有意思,看着是個溫和可親的性子,無論和誰說話都未語先笑,眼神總是顯得散漫,配上琥珀色的淺淺瞳仁卻相得益彰,讓人如沐春風不覺冒犯。
可實際上說不了幾句話便能識出破綻,覺得那笑容實在過于疏離和客氣,好像總隔着層玻璃跟你相處,時刻保持着安全距離。
若沒有梁斷鳶這個變數,大概他們的緣分在這一面之緣以後就耗盡了,畢竟陳琛操心的事情太多,而他的精力卻很有限。
可梁斷鳶是他的好朋友,于是他決定把其他的事情往後挪一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