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被促成的探視
唐宵征從電腦屏幕跟前短暫地脫離,掃一眼黑板,然後目光定在冥思苦想的陳琛身上。
他和陳琛一起長大,從幼兒園到高中再到大學從未分開過,了解彼此就像是熟悉自己,可他依然時常困惑于陳琛的行為,就比如此時。
在他看來,梁斷鳶早起上課,吃飯午睡,晚上自習,日常生活井井有條并沒有什麽變化,籃球場上過人跨運節奏依然穩健,完全沒必要操心……可陳琛偏說這人一定是遭遇了人生第一次主動交友的滑鐵盧,傷心難過需要安慰……更可怕的是,梁斷鳶用自己的沉默變相承認了。
這讓唐宵征開始回憶,試圖發覺兩人從何時起建立了如此相互了解的信任與默契。
“有辦法了!”下課鈴和陳琛的聲音一同響起,唐宵征沒來得及收回的視線與他撞在一起,“這幾天正好是軍訓,讓斷鳶去給新生送點慰問品,找個機會再跟小學弟搭話。都是大男人,肯定不會在意那點兒小尴尬。這樣一來,那點兒初次示好被人拒絕的沮喪就完全消失了!”
“醒醒。”唐宵征收拾着筆記本打鼻腔裏輕哼了一聲,“那不是他會做的事。”
且不說班群裏梁斷鳶活似教務系統成了精,每日發送通知不說一句閑話,和學弟學妹們壓根兒就不熟;就依着他的驕傲來說,也不會碰了釘子以後還這樣費心思去搭話。
不過唐宵征雖然在成績上能全方位碾壓陳琛,但在別的事情上總是拗不過他,這人癟着嘴喊一聲“哥”,連腦袋頂上的小辮子都垂頭喪氣仿佛受了委屈,他就鬼使神差的只能點頭應允了。
當日晚上,從實驗室回宿舍的途中,唐宵征依照指示卧底潛入了計算機系二班的班群,散布班主任明日會帶冷飲西瓜前去探班的謠言。然後在一片歡欣起哄中,成功地趕鴨子上架。
“走嘛走嘛。”陳琛敲着上鋪床沿的格擋,看了眼手機催促,“昨天答應的事,不能反悔啊。就去送幾瓶飲料咱們就撤,很快的。”
梁斷鳶從上鋪坐起來,取了眼罩後依然微眯着眼睛,神情看起來有些不妙,此時正值午後兩點鐘,距離他清晨挨着枕頭,過去了6個小時。
“快快快!”陳琛對這樣的起床氣習以為常,心知只是面色看起來可怕,其實絕不會發火,于是越發嚣張,“新生休息的時間很短的,再晚要趕不上了。”
梁斷鳶也果真,只是看了他幾秒,面色陰郁的像是想給他在朔桑挖座墳,而後煩躁地揮揮手翻身下床
與此同時,半強迫式的讓梁斷鳶當上班主任的輔導員高寒在辦公室裏打了個噴嚏,心道是空調溫度開的太低,完全沒想到是被大逆不道的學生給詛咒了,搓搓鼻翼繼續精神抖擻地工作。
陳琛往日也是個疲懶又怕麻煩的人,若不是為了梁斷鳶,也不會在大熱天主動離開冷氣,此番高義都快把自己感動了,琢磨着事成之後定要狠狠敲詐一頓好的。
于是愈發心情高漲起來,走在樹蔭斑駁的路上,雖然被兩手的飲料連累,卻還是在陰影間來回跳動的很是靈活,宛如跑毒時刻瘋狂逃竄的吃雞戰士,莫名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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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斷鳶在他身後不遠處晃晃悠悠的走,手裏拎着幾兜冰鎮西瓜,靠着腿長的優勢并沒有落下太遠,只是難得有些拖沓。
他後悔了,唐宵征說的沒錯,他的确有着自己的驕傲。
幫安易持收拾寝室的時候,他以為自己腦子裏并沒有什麽多餘的想法,只是想起大一獨自收拾的經歷,覺得是有些辛苦,便順手幫了點小忙。可安易持拿錢要塞給他的時候,才發覺自己也并不是完全坦蕩沒有私心。
他希望安易持問問他的名字,或是留個手機號碼,日後有來有往,彼此麻煩。
但安易持沒有。
“perfect!”他們以這樣的速度抵達體育場時,新生恰好休息,陳琛在人群中尋找着,很快,在頂棚陰影之外的烈日之下,找到了正沖他揮手的幾道身影
“這邊這邊!”曬蔫了的建築學院方隊忽然煥發了活力,望着陳琛手裏冒着冷氣的塑料袋宛如看見了人生的春天,叽叽喳喳的抱怨和歡迎聲此起彼伏,讓陳琛甚至有些膽怯了
“老大,你終于來看我們了!”
“隔壁人文學院的學長都來三回了,你咋才來啊,學弟難道就不是祖國的花朵了嗎,是不是嫌棄我們?”
“老大,你這是歧視啊,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才快樂!”
一陣哄笑讓教官嚴肅的黑臉都帶上了笑意,于是氣氛愈加活躍,梁斷鳶站在幾步遠的後方,像個标杆,周身50米淨空。
他巡視一圈,找到了信院的陣營,邊緣的幾個男孩正對他揮手,有些拘謹地喊了聲“學長”。
“買了冰鎮西瓜和飲料,你們自己分。”梁斷鳶走近了,把袋子遞給他們,“西瓜不多,給女生的。”
人群傳來隐隐的噓聲,卻真的都極其紳士地克制着,把為數不多的西瓜留給了女生
此刻這些稍顯稚嫩,又粗枝大葉曬的黝黑的男生們默契的,都擁有心照不宣的溫柔
梁斷鳶扯着嘴角笑了聲,仿佛不經意地一瞥,視線落在了隊伍邊緣姍姍來遲的一道影子上。
在大家都取了帽子拿在手裏扇風時,安易持紮着腰帶,系着衣襟,迷彩帽端正地戴好,像是完全察覺不到滞悶,在和周圍的人說着什麽,臉上挂着笑。
那種眉眼彎彎,唇角溫柔的笑。
看起來腼腆,倒是很合群。
梁斷鳶這麽想着,在安易持看過來的同時移開了視線。
“謝謝學長。”人群正中,第一個小心翼翼來搭話的女生站了起來,忐忑幾乎寫在臉上,撐着裝西瓜的塑料袋支在梁斷鳶眼前,“你也吃點吧,辛苦了。”
那層透明的塑料薄膜肉眼可見的在顫抖,女孩子臉上稍顯粉嫩,也許是熱,又也許是在這麽多人面前站了出來,有些不好意思,梁斷鳶擺擺手,唇角弧度打破了距離感,他說,“不客氣,就是買給你們的。”
安易持走進了人群中心,他來拿水,與梁斷鳶近在咫尺卻并不多看他一眼,好像是從沒見過的陌生人。
女孩仍在堅持,于是梁斷鳶拿起一根竹簽戳了一小塊西瓜,手腕動了,卻不是移到自己嘴邊,“那給男生也分一點吧。”
他這麽說着,西瓜遞到了剛剛站直的安易持的嘴邊,冰涼的,清甜的觸感正碰着幹澀的泛白的嘴唇
安易持那時正要撥開人群出去,捏着剛剛拿到的一瓶純淨水,感受掌心紋路裏凝結出細密的水流,被扯住的時候,遲緩了幾秒才回神,張開嘴就被一小塊西瓜塞了個正着
“咬着。”梁斷鳶的話很簡短,安易持就真的像是聽了一聲命令,機械的咬住了,看着他抽走了竹簽
不遠的高空,蜜蜂振翅一般的嗡鳴漸漸遠去,那是校園生活公衆號的無人機鏡頭,拍下了這一份來自前輩的關愛,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人群悉索了一陣,幾個女生捂着嘴偷笑,互看一眼心照不宣
安易持似乎被這一陣注目搞的很是焦灼,一低頭穿過人群,往室內體育館裏走去
“哎!”蹲成一圈的幾個教官裏,有一人站起來喊道,“幹嘛去?讓你們原地休息。”
“我,去下廁所。”安易持站住,順手指了指那個方向,眼神閃爍的确很不擅長說謊
“快去快回啊!”幾秒之後,教官就算看得出來,也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只好揮揮手放他離開
陽光之下暴曬了許久,突然進入黑暗會顯得頗有些不适應,安易持眼前是閃爍不定的綠光,太陽穴一跳一跳的抽痛,彎着的腰許久都沒有直起來
撐着牆的手握成了拳,顯然是在極力忍耐
可這一次的頭暈惡心來勢太猛,盤桓在胸口久久不去,漸漸有冷汗從額角沁出,心髒跳動擂鼓般喧嘩,好像下一秒就要從喉嚨脫離
梁斷鳶就是在這時候跟出來的,他只是想試試,無人圍觀的時候,安易持會不會主動跟他打個招呼,沒成想轉過牆角看到這人正弓着腰喘得厲害,眼看着就要順牆根跪倒
“還好嗎?”他上前扶了一把,攥住安易持慌亂伸出來的手,覺得自己好像握住了一塊烙鐵,“你發燒了。”
安易持什麽都聽不到,他耳際嗡鳴,心跳嘈雜,握着梁斷鳶的手指尖端盡是青白,仿佛抓着救命稻草,幾乎有種瀕死的恐慌
終于還是跪倒了,梁斷鳶虎口生疼一時掙脫不開。
體育館裏的空蕩寂靜讓唯一的腳步聲無比突兀,來人吸着可樂露了個腦袋,望着他們的姿勢一愣,倒是讓梁斷鳶松了口氣,“成競峤,去喊醫生,體育場出口有校醫院的救助站,快去!”
“哦……哦!稍等稍等!”成競峤把可樂放在牆角,以沖搶籃板的勇猛沖了出去
梁斷鳶回頭開始跟安易持較勁,他扯了迷彩帽,解掉武裝帶,開始脫他的外套,“天氣太熱,可能中暑了,脫外套。”
安易持一開始很順從,一切程序都很順暢,可等到外套挂在肘間,突然卡死了。
他拽着袖口不肯放手,不說話也不掙紮,就是掙得額頭青筋暴起怎麽也不肯繼續脫衣服。
梁斷鳶竟有些手足無措了,醫學常識不夠,本就不知道這時候這麽做對不對,是以争搶的力氣很有限,兩人就這樣僵持住了。
好在此時七七八八的腳步聲靠近,拎着藥箱的醫生匆匆跑進來,就地開始檢查
那件頑固的外套終于被扯掉了,在幾名醫護人員的合力之下不情不願地從他身上剝離,纖細指尖徒勞的挽留最終什麽也沒能抓住,虛空一握後軟軟的垂下去,白到甚至有些發光的手臂裸露在空氣中,墜在他身側,好似用盡了全身氣力
有那麽一刻,除了急救醫生,在場所有人都安靜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