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往哪裏走
梁斷鳶不知道這許多,只站定了回身,望着成競峤的遠去的背影,對他刮目相看,沒想到這竟然是個粗中有細的人物,雖然啰嗦,說的卻很在理。
只是,梁斷鳶想,比起生病帶來的痛苦,被所有人敬而遠之的孤獨也許更加可怕,總要有人打破距離的,總該有人去試着敲一敲門,不然,就連今日這樣血腥的求救都要無人知曉了。
于是他繞了個圈,在體育館門口又停下來,仿佛無意識地,踱步回到了安易持休息的那間屋子,從半掩的門縫裏看到高寒仍在盤問,靠在門邊,靜靜地聽。
穿堂而過的風帶來很多聲音,左耳是朝氣蓬勃的軍訓喊號,右耳是高寒不停地問,和安易持有選擇的回答
高寒說,“我已經和你爸爸通過電話了,你們商量商量,看接下來該怎麽辦。”
安易持聽起來有些疑惑,“什麽……怎麽辦?”
“學習事小,生命事大。”高寒頓了頓,看着安易持腕子上那道豎向的猙獰傷口,深知自己絕不是小題大做,“我還是建議你推遲入學,先好好休息,調理身體,等有一個好的精神狀态了,再回來上課也不遲,你說是不是?”
安易持這次遲疑了許久,答非所問的接話,“我爸,他說什麽了嗎?”
高寒沉默了,不是因為忘記,而是那番話讓他有些害怕說出口
打通安濟民的電話很容易,找到他本人卻很難,高寒從行政樓出來,一路趕一路撥號,歷經了幾個不同聲音的考驗才等到正主開完會前來接聽
情況基本交代完,正要勸他不要着急,沒想到電話那頭的人比他還鎮定,顯得極有經驗卻有些冷漠,“高老師不必緊張,易持這個情況我知道,最多也就是這樣,不會做什麽更嚴重的傻事,您不用放在心上。”
“怎,不是,您聽清我說什麽了麽?”高寒那時掏了掏耳朵頗有些難以置信,“您孩子在校期間被發現有嚴重的割腕自殘行為,您——”
“我說的就是這個。”他被安濟民打斷了,“他高中的時候就發生過,我也帶他去看過心理醫生,都說沒什麽問題,很健康。門診記錄我這兒還有,學校需要證明的話我給您寄過去。”
“可是——”高寒皺着眉,依舊沒能打斷安濟民的話,“這孩子不太懂事,從小沒吃過苦又受不得委屈,長成這個脆弱的性子我也一直在反思。現在您就多擔待,等假期回來我一定收拾他!”
“……”聽着聽筒裏傳來的幾聲‘安總’,高寒已經知道談話要無疾而終了,煩躁地撓頭,抓緊時間草草收尾,“安先生,這樣,您先把醫院證明寄過來,沒什麽問題的話學校也不會為難學生,但是還請您一定要和孩子好好商量,看他本人有沒有意願休學或是請家人來陪讀。希望您也不要勉強孩子。您仔細考慮一下,配合我們的工作,有什麽想法歡迎随時跟我溝通。”
“是是是,我知道,那之後再聯系。”安濟民似乎以極大的耐心聽他講完了話,潦草應了幾句便挂了電話,從始至終沒有一個詞是在表達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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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看着安易持過分蒼白的臉,高寒再回想起來,竟然覺得不忍心,随口編了些謊話,“你爸挺關心你的,說之後會跟你好好談談。”
“說我欠收拾了吧?”安易持眸子定在他臉上,片刻,垂了下去,“大概猜得到。”
高寒嘴動了動,無言以對,安易持扯着那件籃球罩衫遮住手臂,繼續說,“我會再去做檢查,下周給您看結果,在這之前,能麻煩您個事兒嗎?”
“你說。”高寒回答
“能不能,不告訴我的室友?”安易持擡頭盯着他,有些小心,“來上學我沒帶什麽刀具,這些裂口都是高考前的舊傷,沒有愈合好,總是出汗就容易流血,但是過段日子一定能好的……我向你保證,不會傷到別人。”
這個預先判斷裏應該家境良好,物質富足的孩子,在這一刻好似一無所有,他說,“求您,如果宿舍也不能住,我就無處可去了。”
一牆之隔,倚着門邊的梁斷鳶五指張開,撐着牆面的指尖泛起青白,聽到高寒一句“好”之後,無力地松開,沉默着離開
唐宵征揉着眼睛走出實驗室,已經是淩晨3點鐘,校園路上空無一人,白日總是被忽略的跌水聲此刻震天地響,
“嘿!”身後不遠的一聲吆喝扯住了他的腳步
他戴好眼鏡回頭去看,一道單薄的影子帶着撲面的酒氣倏忽靠近。
唐宵征皺起眉,以為這酒鬼認錯了人,因為他對這張明豔的臉幾乎沒什麽印象
可目光對上來人耳垂時,心沉了下去
圓潤的耳垂上挂着個略顯誇張的墜飾,回形針穿着一枚精巧的銀色玫瑰,晃蕩在頸側,投下模糊的陰影盛在鎖骨之中……他已經記不清是哪個夜裏了,玫瑰帶着微涼在他側臉輕觸,耳畔喘息順着身體起伏的節奏忽遠忽近
“巧了,真是你!不告訴我名字就算了,怎麽也不聯系我了呀?咱們不是挺——合拍的麽?”那人奪了他手裏沒揣進口袋的一卡通,眯着眼睛看了看,下一刻就摔進他的懷裏,一手順着腰胯直奔下路,“真沒看出來……原來比我還小。”
清脆的一聲響,那手被唐宵征拍開,懶懶地垂回了身側
“沒人,你怕什麽?”他把一卡通塞回唐宵征口袋裏,隔着極薄的一層布料摸了把他的腿,又迅速縮了回去,笑的像只偷腥的貓,“唐,宵,征。這回我記着你了。”
走路都踉跄,占便宜的時候卻很清醒,撇撇嘴,唐宵征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銀貨兩訖,我應該沒欠你什麽。幹你們這一行,沒有職業操守嗎?”
“哎呦哎呦!”那人有些費力地睜大眼睛,聞言卻是扯開一抹愈加粲然的笑,“好毒的一張嘴,上了我,扔下錢就走……你倒是利索,可我不是出來賣的呀,哪來的職業操守?”
唐宵征嘆了口氣,他想,事情有些麻煩,于是快刀斬亂麻,掙脫拉扯,“不早了,我得回去休息。”
他此刻只盼着這人今天真是醉的厲害,明早一起床,就将偶遇之後的這幾句話忘個一幹二淨。
甚至聽到身後倒地聲響時他還很冷靜的想,以目前情形來看,這人要是真醉死在靜湖裏,自己見死不救會不會判刑。
“都是些,沒良心的——”那人打着嗝,腳下一個踉跄就坐倒在地上,眼前愈發天旋地轉,緊跟着身子一歪就要順着橋的坡勢往下滾
然後意外的,落進一個軟軟的懷裏,一聲嘆息之後,像是很無奈,“起來,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分明看着唐宵征走遠了,怎的人又突然出現在眼前,被酒精麻痹的大腦一時混沌,嘴裏罵罵咧咧沒接上茬,“還知道回來?別碰我——起開。”
“閉嘴!”唐宵征推了他一把,不甚情願地屏息,背起這個醉漢。走出不過百米,便覺得身上的人越發重似吃了秤砣,咬着牙罵出一句,“明天你不把我忘了,都對不起我今天背你費的勁兒。”
路燈忽明忽暗注視着大地,兩個重疊的影子對影搖晃着,成了四人。
“敢吐我身上我殺了你!”肩頭一陣濡濕的微涼,唐宵征心裏一驚,就要松手把他扔下時,聽見了第一聲啜泣
“你回來,我不跟你鬧了。”
“我哪點比不上他,你說……”
“我都沒生氣呢,你還敢拉黑我,憑什麽你敢?”
尤帶哭腔的服軟一聲接着一聲,唐宵征肩頭愈加濕熱,他頓了片刻,重新邁開步子,此時世界陷入了沉睡,周身一片寂靜,夜色給了行路人一顆柔軟又溫暖的心
唐宵征不知道他哭的是誰,卻很在意這樣的哀戚
抽泣,诘問,質疑,悲哀……
這些都是他成長的背景音,日複一日被母親奏響,于耳際轟鳴,唐宵征忽然明白過來,一貫不好管閑事的自己為何這樣幫他,原來也不是怕坐牢,更不是有那一夜的親密,而只是把對酒後母親的照顧遷移到了這人的身上,他習慣了
唐宵征只有媽媽,法律上的爸爸至今仍然不知在哪個角落茍活着,把他和章紀舒的人生一道推上賭桌豪賭。
無奈的女人卻怎麽都不肯離婚,她說是為了小宵征好。
章紀舒過的不順,于是夜深總要去喝酒,爛醉之後再砸着防盜門回來,也許她的确能在酒後的混沌中找到溫暖,暈眩着睡去一夜無夢
但唐宵征過的更加辛苦,他9歲就能做飯,踩着小板凳煮一鍋白粥,或是端着小奶鍋去樓下買碗湯面,把碗放在媽媽床頭,然後乖乖回到書桌前寫字
在陳琛還聽着童話,撒嬌耍賴不肯入睡的無數個夜晚,他費力地扯掉媽媽的外套,并研究出如何花最小的力氣就能把四肢無力的成年人擺成側卧的姿勢,他在床邊擺好臉盆,把拖鞋放在方便的位置,在床頭放上溫水和醒酒藥,才終于能定個鬧鐘乖乖在床的另一側躺下,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然後安靜地睡去
“不是這兒……不對!”身後醉鬼擡頭一看便伸手亂抓,沒輕沒重的一巴掌拍的他鼻子發酸
唐宵征在心裏發誓,若是流了鼻血,就算要坐牢也把這酒鬼拉去沉湖,可吸了吸鼻子仍是像匹不識途的馬般溫順,停在每個路口問他,“看一眼,要往哪裏走?”
“這裏呢,往哪裏走?”
“往哪裏走……”
只是在問路嗎,似乎并不只是這樣,可他在問什麽呢?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