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暈血
安易持有些緊張,與周圍怕痛或是怕血的女孩子稍有些區別,他害怕即将脫下單邊的袖子
掌心有些濕,竟在盛夏覺出冷來,他掀起袖口一角偷偷看了眼,無論如何也無法自欺欺人地盼望別人發現不了
“下一個!”女護士在喊人了,身前的一位已經從凳子上站起來,按着肘彎一團棉花笑的很虛弱,安易持上前一步坐下,扯脫袖子的動作在腦海裏被無限拉長
不能太慢,若是被護士催促,會引來更多打探的目光
安易持明明很清楚,脫到肘彎的手卻怎麽都無法繼續,難以控制地在顫抖
他能看到護士細微的表情變化,眉頭往中間彙聚,嘴角下撇,眼型變得尖銳,嘴唇在漸漸張開
快啊!
安易持催促着自己,幾乎能聽見下一秒即将響起的斥責
“借過。”
不是幻覺,他的确聽到了聲音,不是斥責和催促,卻是熟悉的低沉的男聲
下一刻,肩頭就有一只溫暖的手掌附着,安易持能清晰的感知如有實質的獨特氣息,微妙的預感,他知道站在身後的人是誰。
向來是害怕親密接觸的人,在這一刻,卻出乎意外的安心
“不好意思,剛才輔導員特地交代,讓我關照一下這個學生……就剩他的表格還沒收,麻煩您快一點。”梁斷鳶不由分說地幫他扯了那只袖子,又很有技巧的只把裸露出來的皮膚給護士一個人看,護士姐姐的一句話問到最後幾乎成了自言自語,“他有什麽問題……嗎?”
視野裏裝着殘破的手臂,她就知道是什麽問題了,于是任由梁斷鳶緊貼着站在安易持身後,阻擋了後方探來的一切視線
“他暈血。”安易持聽到了這麽一句,然後眼前一黑,腕上皮膚觸及一片溫熱
梁斷鳶可以單手抓住籃球的技能頭一次有了點實際的用途,一手完全遮蔽着他的視線,一手捂着放在桌上的小臂,那些可怖的傷口沒露出一絲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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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易持腦子裏的第一個念頭竟是一條物理常識,他感覺自己被梁斷鳶圈在懷裏,後腦大概挨着他的小腹,相隔單薄的衣料,能察覺內裏肌肉的觸感,四面八方侵略而來的體溫和氣息讓安易持有些氣喘
“握拳。”這人在說話,氣息噴在他的脖頸,發燙
止血帶綁紮住上臂,有些澀,血液循環不通,指尖開始發麻,肘彎很涼,鼻端碘伏和梁斷鳶的氣息互相融合彼此交織,緊接着,就是熟稔的痛
失去視覺,無意間放大了觸感,安易持本以為自己不怕痛,卻還是在這一刻偏了偏頭,然後察覺到蒙在眼前的手指極輕的動了動,做着拍打安撫的姿勢,好像這樣真能有什麽作用
一秒,兩秒,三秒……
撲通,撲通,撲通……
安易持甚至覺得有些吵,他想,自己的耳朵是貼着哪裏的?怎麽遠離心髒的地方,也能這樣清晰地感知到別人的心跳呢
時間不長,也不短
安易持離開些許,終于聽到周邊悉索的聲響
女生的笑聲,是有些尖銳刺耳的短促氣音
“哎哎哎,看那邊,我的媽呀!他倆好配啊……”
“是一對兒吧?這畫風太他媽——”
“冷靜冷靜!”
……
男生的噓聲,是如同山風穿越隧道的空洞回響
“暈血?大老爺們紮個針而已,太娘了吧……”
“卧槽,太gay了,沒眼看!”
“你們直男都這麽基了嗎?我可能斷網了。”
……
也許還有手機拍照的快門聲……
可這些都太遠,像是隔了一層透明的玻璃,嘈雜的并不真切
梁斷鳶松開了束縛,方才遮着他眼睛的那只手下移,去按着肘彎的一團棉花,把袖子套上去一半,對護士客客氣氣的在道謝,“實在不好意思,打擾您工作了。”
“沒事沒事。去吧。”護士姐姐笑的很溫柔,覺得自己在程式之中找到了一點人與人之間額外的關懷,“來,下一位!”
她繼續在工作了,嘴角挂着很好看的弧度,下針的角度都周正了些許
“謝謝你。”走進樓梯間,兩人拉開了距離,安易持自己穿好衣服,繼續摁着針孔,話說的不怎麽流暢“我,連帶上次忘記說的一起,謝謝。”
“嗯。”梁斷鳶把他的體檢表格翻看了一遍,确認都填過了,才合好紙頁看他,“這是我的工作……摁着針孔不要揉,會淤青。”
“我可以請你吃飯嗎?”安易持的手指停住不動了,半晌才說,“算作答謝。”
梁斷鳶垂眸去看他,笑意沖散了疏離。
他說,“好,我等你。”
陳琛倚着一個不開放的取藥窗口,垂目瞧着腳下分明的明暗交界,他想,醫院建築進深這樣大,設計的實在不夠合理,瞧着瞧着,思緒游離開始發呆。
關其複在這時候下了樓,一擡頭,被這樣一副對景牽住了心神。
陳琛低頭靠牆沉思,左側題字“救死扶傷,服務社會”,右側寫滿南丁格爾的誓言
這時陽光正明媚,如同瀑布聲勢浩大傾瀉而下,墜地便濺起碎銀般的光點,攀着他的褲腳衣衫,描摹他的眉間發際。
關其複走近幾步,越發覺得陳琛像是維米爾的畫中人,剝離于尋常卻悠遠的場景,攜着溫暖與柔和的光明。
他尋着一個角度站定,張開食指和拇指,比了個矩形正好框住,腦海裏莫須有的相機咔嚓一聲響,便将這一幕定在回憶裏。
“陳琛!”他走近了突然出聲,像是在吓唬陳琛中得到了樂趣,心滿意足看着人猛地打了個哆嗦,這才笑着退後幾步站定。
“又幹嘛?”陳琛嘴角眉梢驚疑未定,仰着腦袋瞪他。
幾縷飛揚的發絲被陽光浸染,帶上淺淺的金黃,關其複伸出手去,想碰碰一腦袋的卷毛,覺得手感一定很是柔軟,可及至跟前,對上陳琛緊皺的眉頭,下拉的嘴角,自覺停住了,換個方向,撐住了他身後的取藥窗臺,“說實話,你是不是讨厭我?”
陳琛完全被他圈進了陰影裏,又在一記直拳下有些措手不及,時常埋怨的話到了嘴邊卻吐不利索,“也,也不是讨厭你,但你總纏着我,怪吓人的……對吧?”
陳琛是個很好相處的人,樂的交朋友又喜歡熱鬧,往日人群裏,誰要多說他一句好話,他面上笑一笑,好像榮辱不驚雲淡風輕,背過人去一定要跟唐宵征嘚瑟,說自己就是一股清流,得了賞識天經地義。
可是遇上關其複這樣殷切以至于無孔不入的,他又慫了,摸不清這人走的什麽路數。
分明只是見過一面,話都沒說過幾句,更別提他倉皇逃竄中都沒怎麽仔細看過那張臉,可這人偏像是和他結怨已久,不是見縫插針吓唬他,就是一刻不停地刷存在感,說說評論的提醒總在他打游戲的時候跳出來,不小心點中就退出了游戲,害得他近日屢屢挂機……
掉分事小,挨罵事大。
尤其是當他正在和有些好感的女同學一起組隊的時候,遇上路人隊友滿屏幕噴星號,他維持風度忍氣吞聲,悶虧吃了不少。
思及此,陳琛陡然有了底氣,“要麽你今天就告訴我,纏着我到底是想幹嘛?”
“哎……”關其複突然一聲嘆氣,變了副臉,喪眉搭眼滿面愁容,“真的,不記得我了?”
“哈……?”陳琛呆住
“我為了你才考到這兒來,你裝着不認識我?”關其複看着他的神色不似作假,心已然沉了半截
五年前,關其複上初三,中考的壓力與身高一同增長,黑板邊上日益減少的數字卻沒能壓住蠢蠢欲動的心。
得益于那對兒極其開明的父母,關其複早在幼兒園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偷親小姑娘的臉蛋兒,為自己物色新娘,于是及至15歲這一年,跟他牽過手的漂亮姑娘若是坐在一起,湊兩桌麻将還能有餘。
可日後回想,他覺得自己的青春,是在這一年伊始才姍姍來遲。
他對畫室新來的男孩一見鐘情了。
起初他不對任何人說,因為心裏有些慌張,朋友們聚在一起,偶爾會讨論哪個姑娘的小腿好看,卻從不會讨論哪個男孩兒的鼻子英挺,好像他們日常就沒有在意過這件事。
他和旁人有了差別,在那個年紀,這不是一件好事。
他懷着一個巨大的秘密,如鲠在喉,一邊克制不住的想去親近,一邊又痛苦萬分的總是愧疚。若某天借着指導透視的機會碰到了那個男孩兒的手,當下暗喜的幾乎憋不住笑,晚上卻自責的徹夜難眠。
等到中考過去,關其複在抽條兒的年紀居然瘦了十斤,媽媽很擔心,于是他決定去看看醫生。
他希望醫生妙手回春,讓他能繼續開開心心和女孩子約會,或是言辭犀利痛罵一場,讓他自此改邪歸正回頭是岸。
沒想到醫生告訴他——接納自己。
關其複的人生迎來了早春,他知道父母開明,卻沒想到如此開明。
媽媽拉着他的手說,“沒關系,你也別害怕,世界依然歡迎你。”
于是一切都沒有改變,關其複的畫筆依然純淨,他對自己的心上人也依然守口如瓶。
說起來有些不幸,這樣的世事順遂并沒有持續太久,不過也多虧了這樣,關其複的人生終于和陳琛有了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