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鐵線蟲的陰謀

梁斷鳶撣了撣燃盡的煙灰,面上看不清神色,等他們都快走出一裏地,才終于問了一聲, “安易持,你清醒麽?”

安易持鼻子發酸,有些不合時宜的感動,他回答,“也沒什麽區別。”

揚言要自殺的人容易被誤解,覺得是嘩衆取寵,博得關注。人們大多是不相信的,說一句“都敢去死,怎麽不敢好好活着?”,亦或是“別那麽自私,多為你父母家人想一想。”便算是盡力挽留過,可梁斷鳶信了,沒有多說一句指責,這讓他覺得輕松。

安易持捏着袖口偷偷擦一下眼角,耳邊響起遲來的詢問,“為什麽想死?”

“原因……”安易持吸鼻子,低着頭,好像極其認真地在思索,“可是,為什麽要活着呢?”

“你不肯告訴我。”梁斷鳶用了陳述句。

“易持。”這是他頭一回直接喊了名字,如同兩人是相識多年的老友,他說,“你聽說過鐵線蟲麽?”

安易持搖頭,于是梁斷鳶叼着煙笑了,他微微躬身,撞上街燈投灑的朦胧的光線,陰影描摹着他下颚的曲線,有種滿不在乎的痞氣,“那是寄生蟲的一種,寄生在螳螂體內的時候,能操控它跳入水中自殺。也許螳螂到死都以為自殺是自己的意願,你覺得呢?”

安易持倒退了一小步,反射般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下意識懵的有些可愛,梁斷鳶嘴角弧度更盛,揉亂了他的頭發,“不想确定一下麽?想死的是你自己,還是腦袋裏的‘寄生蟲’。”

“你還是說我生病了比較好。”安易持被這種形容講的頭皮發麻,表情很有些痛苦

“再掙紮一下,在鐵線蟲融到血肉裏之前把它趕出來,在身體還沒有涼透之前,試着抓住一點點溫暖……”梁斷鳶微微彎腰,能直視他的眼睛,透過琥珀色瞳孔看到他眼底天崩地裂的動搖,他的手滑下去,一路往下,握住安易持發涼的指尖,很輕,也很溫柔, “咱們去檢查一下,好麽?”

安易持低頭看着交疊的手,笑意漸漸消失,眼裏光華流轉半晌平定,攥攥拳頭,抽手離開,他說,“以後別再跟我說話了,你答應我的。”

這話說的相當利落,好像害怕再遲一秒就真的會動搖。

梁斷鳶還維持着虛握的姿勢,另一手煙灰積到了最底,撲簌簌散落一地的火星。

安易持獨自往宿舍樓的方向走去,間或走快兩步,笑一聲,心情很好。他抹一把眼睛,心道,你做的很好!

現下細細想來,關心自己的人,終于是,一個也沒有啦。

Advertisement

孑然一身地來,再孑然一身地走,活着沒讓誰開心過,死了也不讓誰難過。

他胡亂抹一把步消失在密林掩映之間。

大約半個月之後,梁斷鳶去高寒辦公室報批申請,順道有所聽聞,安易持的父母寄來了病情申明,說他只是抑郁傾向,不必休學治療。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正值日落,血色殘陽挂在西邊,拉扯着天邊零星的行人散出冗長的陰影。

他想起小學時候的一篇課文——最後一頭戰象。

除了他之外,這個世界上再也沒人知曉,安易持恰似一頭喪失鬥志的戰象,正獨自走向遙遠而神秘的象冢裏去。

陳琛路過北邊住區的籃球場,被裏頭的戰情牽住了腳步,扒在鐵網上向裏張望,就像動物園裏渴望自由的金絲猴,“真好……我也想打球,我不想做模型了,好煩吶!”

唐宵征隔着綠化帶遙望他的背影,看一眼時間索性進去扯住了這人的後脖領,“端尿盆都端不進,打什麽籃球。快點搬東西走人!”

“我是打的不好,可我有理論基礎啊。”陳琛喉頭發緊被他拽的踉踉跄跄,“灌籃高手我可是一集不落看完了的!就算不上場,也能,當個安西教練是吧?別瞧不起人……”

“那去吧,晚上自己做模型,我回去睡覺了。”唐宵征松了手作勢要回去,然後意料之中的聽到身後戚哀挽留,“哥!不看了不看了,咱回去做模型,快走快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緊貼着小臂的掌心濕熱發燙,唐宵征勾着嘴角笑了笑,忽而又有些不安,往那手裏塞一塊pvc板好叫他放開,“走快點,別擋路。”

“知道了……”陳琛嘟嘟囔囔念着,搖搖晃晃加快了腳步。

唐宵征時常覺得自己學着兩個專業,不僅要生啃着類似模電,數據結構,數字邏輯一類的玄學,還總要在時間不沖突的時候陪着陳琛上通識,在他通宵畫圖的時候兼職送外賣,在他做不完模型的時候聞訊趕來幫工……幫了這麽幾年,便是他這個外行也知道些建築設計的常識了。

這些零零碎碎的小工往往都只是等價于陳琛的一頓飯,一杯奶茶,或是一聲“哥”。

聽起來是個極其賠本的生意,若要他娘章紀舒知道,指不定又是一頓痛罵,嫌他不抓緊時間幹正事。可其實,倘若他真不願意,這世上還沒人能逼他。

可若是有人當面問他,為什麽總像個保姆似的跟着陳琛呢?

唐宵征就說不出話了,低頭看一眼手機,念念叨叨跑進實驗室避風頭去。

唐宵征和陳琛,焦不離孟形影不離,那是人盡皆知的打生下來就認識的哥兒們,好了二十年,感情自然不必旁人來評價。

但要唐宵征自己來說,他并不這樣認為。

唐宵征記憶裏頭一回對陳琛有印象,還是幼兒園的時候,那會兒大概所有人都在午睡,周圍很安靜,他被阿姨抱起來撒泡尿,提好褲子跑進門,正撞上小陳琛站在牆角哭,腦門兒鼓了個大包腫的油亮,走兩步帶起一陣風就能聞到芝麻油的香。

原是趁人不注意自己翻下了床,在床邊磕碰了腦袋。見老師還睡着,竟還知道自己跑去找人,廚房的大娘見了心疼,給他腦門上抹了香油,說着“不痛不痛,痛痛飛走了!”才給牽回教室。

那圓圓的眼睛裏蓄滿了淚,唐宵征是很看不上的,他想,男子漢,大丈夫,不該随便哭鼻子。

于是準備回去乖乖睡覺。

可走着走着又想,怎麽哭的這樣兇,真的是很疼很疼吧……他邁着小短腿又回去了,牽起胖乎乎的那只小手拉上了自己的床,“睡!”

午後響了鈴,老師起床以後的第一眼,便是瞧見一張空床,登時吓得一身冷汗,再定睛看,尋着不遠處相互依偎的兩個小胖墩兒,才噓一口氣安下心來。

她和進來張望的廚娘對視一眼,都笑的沒了眼睛,“看,關系真好,還拉着手呢。”

後來唐宵征也奇怪,怎麽有些事他想來想去都沒個印象,偏偏那雙渾圓的大眼睛他就是忘不了,這也是說不清的事情之一了。

兩個沒有大人膝蓋高的小家夥漸漸長大,就顯出差別來,陳琛是個人來瘋,自小就知道往人堆裏攪和,他和小姑娘分享自己的棒棒糖,和小男孩一起玩小汽車,甚至為得青睐還會捏着鼻子咽下別人餐盤裏的胡蘿蔔。

唐宵征在這點上就差多了,雖然也長得粉雕玉琢霎時可愛,但有種不屑于和這些幼稚小童為伍的清高,總抱着書獨自坐在角落,默默看一眼陳琛,得不到回應就轉過頭去,只有陳琛偶爾走過來和他摟摟抱抱,才極罕見的有些高興的神色。

可是漸漸的,陳琛的朋友越來越多,他快忘記唐宵征了。

小小的唐宵征覺得被搶走了重要的東西,委屈起來一個人哭的上氣不接下氣,還是園長從一堆小猴子中間抽出身來摟着他,關切道,“你怎麽了?為什麽哭啊,跟園長媽媽說,我可以幫你!”

唐宵征抽着氣話都說不利索,顯是全然忘了什麽男子漢和大丈夫,他說,“真,真的嗎?”

“真的!”園長阿姨抱着他搖啊晃啊不停地安慰,“你告訴我,我就能幫你。”

于是唐宵征偷偷看了眼熱鬧的人群,又癟了嘴,他丢掉手裏的畫本,去抹眼睛,他說,“我不要陳琛了,你去跟他說,我不要他做我的好朋友!”

這一天,園長費勁兒地拉來陳琛,擦掉那一腦門鬧騰出的熱汗,替兩人調解。

陳琛眨眨眼看他,伸手擦掉了滾下來的眼淚,他撲過去抱住了,在唐宵征臉上親親,留下亮晶晶的口水印子,他說,“我們是好朋友的呀,我永遠都是你的好朋友!你不哭。”

那時的唐宵征還遠不及陳琛牙尖嘴利,擦着濕漉漉的口水,只在一個擁抱裏得到了安慰,他尚未完全發育好的腦袋裏記住了園長媽媽的一句話,一輩子都沒忘,她說,“陳琛是你的好朋友,他會陪你,就算不在你身邊,心裏也是記着你的。對嗎,陳琛?”

陳琛忙不疊的點頭,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他說,“對,不會忘記你的,咱們拉鈎!”

兩個短胖的手指勾在一起,這一段感情,一勾就是許多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