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百裏挑一

唐宵征最後一個走出校門,左右相伴的只剩拉着警戒線閑侃的保安,正對的階梯上人潮消散,露出亂中有序的各色招牌,他擡頭看着深遠的天空,聽到鐵門在身後閉合。

他眨眼,覺得被抛在身後的,好像不只是空蕩的校園,還有什麽別的東西。

別的……什麽呢?

思索未果,他揉了揉脖子,收回視線投向前方,然後出乎預料的,看到了早已消失的陳琛。

“幹嘛呢?”小和尚似的影子沖他揮手,連蹦帶跳跑向他,一路廢話井噴,像個串了臺的收音機,“是不是中國人,老師白教你了,幹什麽事兒都要抓緊,不能輸在起跑線上。人家把終點線都磨穿了,你磨磨唧唧的還沒上賽道,能行嗎?我這——”

“閉嘴!”唐宵征一伸手,兩指準确地捏住了喋喋不休的那張嘴,“叔叔阿姨不是來接你了,人呢?”

陳琛支吾幾聲,拍打他的手背,臉頰鼓鼓地,好似攥了口兒的氣球,好容易被放開,喘口氣的功夫就是一臉嘚瑟,“被我騙回家了!高考完怎麽能乖乖回家呢,我得玩,我得浪,我得逛大街!”

“你那些朋友怎麽這種時候就不見人了?”抱怨歸抱怨,唐宵征最終還是按了按被吵的嗡響的耳朵,在他後脖頸上輕拍一下,“快走,熱的要死。”

唐宵征一向擅長拒絕,因為說到底,并不在乎別人的感受,所以刻薄冷漠的話一出口,就能趕走九成懇求,十成搭讪。

可他又向來縱容自己人,陳琛屬于這個範疇,他就屢屢不戰而降,近乎有求必應。

那一天陽光明媚,卻微風習習,萬分舒暢,好似也知道這樣有意義的日子不該掃興。

兩人并肩走在明滅忽閃的樹蔭下,往不同的小店裏鑽進鑽出,進去之前還天光大亮,出來之後就天色擦黑。唐宵征有時等在路邊,看陳琛擠進去買些零食,便把考場文具和準考證件零零碎碎扔進沿途的垃圾桶,好似同時扔掉了某些記憶和歲月。

陳琛廢話出奇的多,不僅蛋卷冰激淩沒能堵住他的嘴,就連牛肉燒餅,絲襪奶茶,炙烤裏脊也沒能起到一點兒作用。

這是很有些反常的。

再三容忍之後,唐宵征被念的頭疼了,于是拉着他在沿江道路的長椅上坐下來,打開一瓶礦泉水遞過去,戲谑,“喝點水。今天怎麽話這麽多,高三憋着你了?”

“可不是麽……”陳琛不伸手,就着瓶口喝水,片刻後離開,往後躺了躺靠着椅背,臉上的嬉笑雲霧一般漸漸消散了,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口,他說,“宵征,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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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唐宵征轉頭,看見五彩的霓虹映着陳琛無遮掩的俊秀,打出萬千變幻的神色。

“我總覺得……”陳琛去看他,微皺眉頭好像受了委屈,他說,“你要離開我了。”

彼時江邊渡輪正要啓航,汽笛雄渾厚重地鳴響,船工立于船頭喊了聲號子,唐宵征心裏猛地一沉,小指好似被線繩牽拉,抽搐一般顫抖。

大人們知道的事情是很有限的,雖然他們自己并不這麽想。

比如尚青就總以為,是唐宵征要強一些,在學校是照顧着陳琛的。

這麽想倒也沒錯,陳琛發育慢,那時候遠比唐宵征矮小,但事實是,她的猜想只對了一半。

在唐宵征印象裏,他幫得上陳琛的時候并不多,比如有那麽一次,當小學時候的陳琛被隔街相望的初中裏的學生堵在小巷裏 “借錢”的時候,的确是他出的頭,可說起來丢人,他也不過是乖乖走過去,堵在陳琛前面,一言不發,白白上交了自己的零花錢。

唐宵征的确是幫着陳琛的,但更多的時候,是陳琛在他身邊,才讓他覺得日子過得不那麽痛苦。

唐宵征打小就很羨慕陳琛。

因為陳琛有不在乎成績的父母,有把他視作掌上珠的爺爺奶奶,還有十幾個關懷照拂的堂哥堂姐……就連名字念起來,也有種喚着乳名的親切。

那時候他懂的還不太多,只隐約覺得,自己和陳琛是不一樣的,後來才明白,陳琛可以為自己活,他為章紀舒活。

一年春節,因為不得姥姥姥爺的歡心,所以章紀舒回家過年時,把唐宵征寄放在了陳琛家,陳琛吃得肚皮渾圓,往沙發上一躺,拽着唐宵征衣擺問他,“我吃了多少東西,怎麽撐的想吐了?”,唐宵征便将他塞進嘴裏的東西悉數道來,好似兩人共用了同一個胃。

陳家親戚聞言便開始感慨,一邊說唐宵征聽話省心,聰明好學,能照顧媽媽,做做家務,時常有種“生子當如此”的感懷,一邊責備自家小傻子好逸惡勞,憊懶貪吃,竟是連腦子也不帶,好似半點兒沒有優點。

他們自說自話的熱鬧成一團,讓唐宵征在沙發上突然覺得如坐針氈。

那樣難捱的時候,只有陳琛沒有跟着胡鬧,好似半點兒沒有被比較的難堪,扯起唐宵征拉進自己的房間把門一關,拍拍他的肩膀指着自己滿地的游戲機和玩具,很有小主人的風範,他說,“我家就是你家,我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不想聽他們說話就不聽,你別怕,還有我呢!”

也許就是從那時候起,陳琛讓唐宵征覺得安心,此後許多年,當唐宵征站在許多大的誇張,早不是陳琛能罩得住的場子上時,陳琛那張信誓旦旦的臉,還是能有效的讓他鎮定。

那年之前,唐宵征是很讨厭春節的,因為歷次新年,陳家浩浩蕩蕩一大群人,熱熱鬧鬧準備年夜飯,孩子們在樓下點着炮仗嬉笑玩鬧,唐宵征家就安靜的好像沒有人住,為了躲避上門讨債的債主,連電視機歡唱祝福的歌聲都做賊似的小,世界一片歡騰,他就顯得更加寂寞。

可是那一年大年三十晚上,客廳聯歡晚會的歌聲穿過門縫不斷回響,一片笑鬧和麻将嘩啦嘩啦的聲響中,陳琛和他捏着小手柄打游戲,看屏幕上小獅子靈活地跳過火圈,窗外萬家燈火通明,處處張燈結彩的光映亮了半邊黑夜。

他覺得自己也是這熱鬧中的一員,好似被世界完整地接納了。

于是那以後,陳琛身上好像總有種隐約的氣味,糖瓜的甘甜,煙火的硝灰,被窩的暖熱……陳琛身上帶着家的味道。

他對陳琛莫名其妙的喜歡的起源……是那時候嗎?唐宵征思索着,覺得也許又不是那裏,那時他們還太小了,十二歲都不到,怕是分不清什麽喜歡。

他想,也許是初三那年伊始。

期末考試結束,陳琛拉着他去網吧包夜,那天他忘了定鬧鐘,開門進屋正撞上章紀舒揉着頭發從廁所出來。

家庭不幸的中年女人,就像是工作不順的中年男人,生活過的很辛苦,還不完的外債和從未順心過的感情讓章紀舒變得有些瘋癫,“你昨晚去哪兒了?”

“……”唐宵征看了眼目之所及的周身,确定沒有利器之後出了聲,“網吧。”

女人沒有擦淨眼線的雙眼變得通紅,猝不及防的一巴掌将快要一米八的唐宵征甩倒在地,比臉上傷痕更讓他頭疼的,是女人尖利的叱罵,“你媽醉死在外邊兒都沒人管,你還去網吧?跟誰學成這個德行的,看看你這張臉,真是跟你那死不了的爹越來越像,我看着就惡心!”

唐宵征跪在地上沒出聲,他在等女人這一陣氣過去,駕輕就熟忽略她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苛求,可他沒想到,今天這一陣子那樣難熬。

當一團帶着腥臭的粘稠液體落在臉上的時候,唐宵征還有些愣神,旋即在入耳的穢語中明白過來,原來“唾罵”一詞,真的是“唾”和“罵”,他是知道這女人糟踐人的本事的,卻沒想到還有這招,措手不及。

她罵了多久,唐宵征不記得了,只是好不容易等她進了卧室,站起來往衛生間走去的時候,手腕顫抖的不聽使喚,他就着流水一遍一遍洗臉,卻總覺得漏了哪裏沒有清洗,索性接了滿池的冷水,一腦袋紮進去,覺得耳邊從未有過的清淨。

唐宵征大概是哭了,只是眼淚落不到臉上,便自己都有些恍惚。

有那麽一個瞬間,他覺得一直安靜下去好了,再也不聽那些尖利的訴苦和哀求,再也不看那張滿是內疚道歉的臉,再也不給這個瘋女人收拾殘局。

然後下個瞬間,他聽到遙遠的地方不甚清晰的悉索,接着肘彎一股大力,扯着他從水裏脫身。

眼前模模糊糊的,便只記得落進了一個極暖的懷抱,淅淅瀝瀝的滴水被那身T恤吸了個幹淨。

“我不是故意來偷聽的,只是走到樓下,發現差點兒把你的外套穿回去,想着反正有你家的鑰匙,不如給你送過來,省得我媽再洗……沒想到聽着這些。可是既然聽到了,就不能假裝沒聽到,我媽從小就教我,不可以說謊話,所以我就啰嗦幾句,你好好聽着。”

唐宵征從未如此感激陳琛的廢話,一字一字地掩蓋了他的抽泣。

“唐宵征,你媽說的不對,不聽她的。咱們一起長大,我最知道的……”陳琛的聲音不同于章紀舒,如輕紗一樣溫柔,他說,“你百裏挑一。”

唐宵征喉頭哽咽,像是堵了一塊棉絮,嘴角止不住往下撇,他埋頭往陳琛懷裏又湊了些,滾燙的液體就從眼眶争先溢出,劃過臉頰和脖頸,彙集成一場沉默的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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