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明天見
如果沒有大學開學前的那一場争吵,梁家父子大概還能父慈子孝一片和美。
可惜不善溝通的梁斷鳶碰上更加逃避溝通的梁成均,争端和分歧就成了逃不過的陷阱。
說一不二的梁書記和彼時剛剛大器晚成的梁斷鳶雙雙中了計。
梁成均是個樸實的爹,很大程度上信奉行勝于言。
他知道自己缺席,擔心孩子的安全,于是派人車接車送早晚等候,擔心兒子自學辛苦,是以他找了最好的老師單對單的補習,甚至生怕再婚孩子吃虧,所以離異多年都沒有再娶……轉眼成了個鬓發斑白的老頭子。
梁成均也是個挑不出錯的長輩。
他從山裏走出來,知道那裏荒蕪,于是有限的財力上總在幫扶,自回歸朔桑的那年起,就斷續總有與梁斷鳶同齡的遠房表親前來寄宿。
130平米的房屋,對梁成均來說更像個賓館,白天大多數時候他都在單位,那張雙人床遇上他出差就要閑置月餘。
可對當時還是個獨居多年的“孤兒”的梁斷鳶來說,那是他唯一擁有主動權的地盤,接連不斷的陌生人争先到訪讓他束手束腳很不方便。
梁斷鳶并不小氣,事實上從現如今的情況來看,這個罕言寡語的大個兒都善良大度以至于有些慷慨,可那時候他很有些不爽。
這體現在行動上,就是梁斷鳶隔三差五會敲門走進梁成均的書房,問問如今寄宿的客人什麽時候離開。
梁成均被他問煩了,頗為不耐的一張口就成了責備,自私,自利,不知疾苦……許多不該用來形容他的詞在梁成均一怒之下全給安在了梁斷鳶頭上。
經年累月的,不忿和委屈便聚沙成塔積少成多,終于在某日爆發。
這天梁斷鳶沖完涼圍了浴巾出來,拐個彎去喝水的功夫,就驚到了客廳端坐的陌生女孩。
梁成均為此把他帶進書房劈頭蓋臉的訓斥。
零星怒火彙成滔天烈焰,梁斷鳶頭一次摔了門,他跟父親要個說法,這到底是梁家,還是梁成均一個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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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得到的結果想來非常不盡人意,因為距離報道日期還有整整一個月的翌日清晨,梁斷鳶背着全部的行李出了門,彼時梁成均穿着一身睡衣坐在身後沙發上,臉色黑的像鍋底,“去哪兒?”
“上學。”梁斷鳶翻了翻眼皮,拽出行李箱,站直了看着他,“花你的錢,就沒資格聽你的解釋,我明白。往後不必給錢了,我自己養活自己。”
那是不小心被父親刺傷了甫一成為大人的自尊,還是經年累月不平等的相處堆積到今日才爆發,梁斷鳶自己都說不清楚,就更不遑論被甩在身後的梁成均了。
年近半百的書記一腳踹翻了身前的茶幾,大喘着氣覺得肺管子生疼。
不過梁書記并不怎麽擔心兒子,因為趁着夜色早往兒子銀行卡裏彙足了錢,想着這倔驢出去萬一遇上什麽麻煩,也不至于身無分文沒法處理。
至于這場争端,過段時間等到錢花光了,這小子自會回來,總歸學校和家都在一個城市,難不成還要做老子的先去道歉?
可他還是低估了梁斷鳶的執拗,那年7月過後,三年間,梁斷鳶竟真的再沒有回過家,也不曾開口問他要過一分錢。只在逢年過節打個電話報平安,比電信系統的送信機器人還要準時。
這事兒在梁成均單位裏傳開,竟還人人稱贊,說梁書記的兒子氣性大,往後定是能成大事,十八歲就能自給自足的,有幾個呢?
可憐梁書記死活不低頭,卻是個嘴硬心軟的性子,也就只能靠着朔桑大學的教務公示,才知道自家兒子大概過的不錯,得了國獎和一等獎學金,的确是足夠支付學費了,至于生活費……算了,管他呢,脾氣這麽大,讓他自己去掙,不吃點兒苦頭就不知道後悔!
每到這種時候,身在學校的梁斷鳶便要摸摸耳朵,總覺得耳根有些發燙,不過大多時候他都不怎麽在意,捏捏耳垂,又要往下個地點奔忙。
說了一番獨立宣言的梁斷鳶有沒有後悔過呢?
其實自然是有的。
比如校園路的法國梧桐開始落葉的當下,大範圍的人心浮躁,蠢蠢欲動,已然揭示着國慶小長假就快要到了,他卻接個電話就要套好外衣沖出球場,剩下成競峤和人單打獨鬥,急匆匆跑去收拾爛攤子。
畢竟食人之祿忠人之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等他無償做了回代駕,送完醉酒的客戶,趕着末班地鐵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快要11點了。
“嘿!斷鳶,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先聽哪一個?”一進宿舍迎面撞上來串門的陳琛,梁斷鳶下意識往唐宵征位置上看過去,果然,人還沒回來,這是還沒和好。
“壞消息。”梁斷鳶一邊放東西一邊脫外套。
“校門外修地鐵,挖斷了水管,宿舍樓今明兩天停熱水,洗不了澡啦。”陳琛順手拖了唐宵征的椅子,反騎着下巴磕在椅背上,看起來卻有幾分興奮,倒不像是個壞消息了。
“好消息呢?”梁斷鳶開門試了下夜晚的溫度,想着得用冷水擦身,有些發愁。
“來看來看!”陳琛從褲兜裏掏出個小信封,“我們專業課老師前些年給瑜魄溫泉山莊做了設計,今年建成,送過來幾張套票,咱可以去泡溫泉啦!”
梁斷鳶接過來數了數,“6張,全給你?”
“本來是給一個小組的嘛。”陳琛笑的很得意,“可我們組其他人都有對象,早訂了機票要出去玩,便宜我了。”
“這回不能鴿我吧?別去兼職了,好不容易放個假。”陳琛劃拉出兩張來遞給他,很有些財大氣粗的架勢,“有朋友的話一起來,要是腰細腿長的小姐姐就再好不過了。”
話是這麽說,可陳琛也沒指望這個自閉兒童能突然有出息,只摸了摸鼻子又抽出一張,猶豫着,抽出兩張,“這個,你幫我拿給宵征,他要是有朋友,帶着也行。”
“他快回來了,再等等?”梁斷鳶看眼時間,倚着桌子接過去。
“哎呦,我晾了衣服忘記收了。”話一至此,陳琛突然站了起來,火燒屁股似的推門跑了,“明天見!”,門一關轉眼就剩滿室寂靜,唯一的痕跡就只有唐宵征歪歪扭扭沒能歸位的椅子。
匆忙的腳步踢踢踏踏跑到樓梯口,漸漸放緩停了下來,陳琛長長嘆了口氣,突然就沒那麽開心了。
41天。
陳琛躲着唐宵征整整41天,精疲力竭後才遲緩的發現,其實自己壓根兒就躲不過去。
他每天起床打開衣櫃,半排衣架上挂着零零散散大了一個號的外套,那是他臭美穿的單薄時,唐宵征脫下來借給他的,一些适合陳琛膚色的被他留下來長期征用,雖然總被笑話說他這般大了還要玩什麽換裝小游戲,卻從來都不見主人半點兒抗拒。
他每日上課打開書包,折角的課本裏夾着一沓一沓繪滿圖示的草稿紙,那是他聽不懂扭矩撓度,算不清桁架受力時,唐宵征坐在他身邊随手講解留下的,如今看一眼都能想起,唐宵征帶着耐心的嫌棄。
甚至他每日坐在桌前擡頭,牆上粘鈎挂起大小不一卻的井然有序的收納布袋,那都是他往日把細小的物件亂堆亂放擺在面上,唐宵征過來串門實在看不下去,特意淘寶買好了工具上門整理的。
陳琛的生活滿是唐宵征的痕跡,好在唐宵征的痕跡并不難看。
“琛琛?”唐宵征突然拾級而上時,襯衫領口敞着一顆紐扣,露出微微濕潤的一小片皮膚,說話有些氣喘,“不是讓你玩着電腦等我麽,游戲都給你下好了,跑什麽?”
半小時前收到陳琛久違的訊息,他正等着老師安排假期的任務,心急如焚想走,奈何老師是出了名的溫吞,是以拖到了現在。
正在心裏念叨着的人突然就帶着逐層亮起的夜燈出現在眼前,陳琛散漫的眼神在唐宵征臉上聚焦,後退了一小步,笑的有些沒有底氣,“沒跑,我收衣服去。”
“收什麽衣服。”唐宵征給他蹩腳的借口氣笑了,站在一級臺階之下,突然伸手揉了揉他額前的碎發,“今天就沒出太陽,下回撒謊前記得探出頭去看一眼。”
柔軟的額發沒能隔開那只掌心的溫熱,陳琛覺得有些暈頭轉向,憋着一口想要唱反調的氣,此刻散的無影無蹤。
“不是說你有東西要給我。”唐宵征很快收回了手,蜷攏成空心的拳頭垂在身側,“是什麽?”
“總之是好東西。”陳琛晃晃腦袋,像是知道他下一句就要把自己拉回去,想自己別別扭扭悶了這麽久,唐宵征卻是半點沒有察覺,暈着暈着就生出沮喪,匆匆告辭,“你回去看吧,我交給斷鳶了。”
他小跑着下樓,卻猶豫着在梯間平臺上頓了下,“你說假期沒什麽事的,別反悔啊。”
“嗯。”唐宵征沖他揮了揮手,嘴角抽動着一忍再忍,終于也沒能克制住,喊了一聲,“下樓梯別跑,看着路!”
樓道裏壞了幾盞燈,唐宵征伴着若有似無的陰風走在明暗之間,推門進去之前,伸手看了看掌心。
好像殘留的溫暖是什麽見不得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