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故鄉,歸來的父親

在極少數感性戰勝了理性的時候,梁斷鳶都難免的,會想起自己的父母,并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回憶。

媽媽司眀雍是個缺乏責任心的人。作為知名作家,她文筆極好又滿腹才華,畢生夢想是實現自我的價值,活的像是自己筆下的人物,輕飄飄浮在半空。

年輕時候追尋着愛情,和梁成均走到一起,結婚之後卻也不肯相夫教子,再次追尋着愛情,抛下丈夫孩子另嫁他人,可見以自我為中心的小确幸與母親應該承擔的義務相互對立。

父親梁成均又是個過度包攬的人,在他眼裏,無盡的遠方,無窮的人們都與他有關,關注着五湖四海的民生,輾轉于磚廠水廠礦場老城,奔波着給成千上萬的百姓為民請命,卻獨獨忘了自己的親兒子,覺着這小子沾自己的光,享盡了物質富足的好處,沒必要日日關心事事照拂。

梁斷鳶既讨厭母親又讨厭父親,他打小就希望自己成為與這兩人完全相反的類型,就是那種需要有些責任心,但又不過于泛濫的類型。

可現下回憶來看,他已經很有些往梁成均靠近的趨勢了。

那時同住在機關大院,總有一大群孩子放了學吵吵嚷嚷玩着游戲,女孩子踢毽子跳皮筋打沙包,男孩兒混跡其中躲躲閃閃。

但太陽總會落山,滿院喧嘩随着一聲一聲喊着回家吃飯的呼叫漸漸平息,到最後,就只剩下梁斷鳶孤零零一個,啪嗒啪嗒拍着籃球,亦或是踢裏哐啷踩着滑板,從霧蒙蒙的青蒼天色一頭撞進黑夜裏。

那年就連給梁家做保姆的老婆婆,臨走前都抱着梁斷鳶連聲哀嘆,說“寧要讨飯的娘,不跟當官的爹”。

可是小孩子跟着誰,從來都由不得自己。

沒過幾年,家養的孩子們學琴練字披上楚楚衣冠,拂去灰土學會了上網娛樂,野生的梁斷鳶成了一匹獨狼,偶爾陪他一程的只剩下自家司機,他開始越發讨厭回家。

小孩疏于管教是很容易學壞的,雖然那時候的梁斷鳶并沒有意識到自己走上了岔道兒。

大概初中的時候,梁斷鳶第一次真刀真槍跟人打架,兩人從三樓滾到二樓,被他壓着打的孩子斷了三根肋骨。

那時梁成均還是個流落在三線城市的官員,并沒有多大的威望,頭一次被不知情的老師請進辦公室劈頭蓋臉的訓斥,那也是數月以來父子倆頭回見面。

梁斷鳶本來做好了挨打的準備,畢竟幾乎所有人都在指責,說他小小年紀怎麽能下這麽狠的手,可他沒想到梁成均出乎預料的溫柔。

安全通道的标識亮着綠幽幽的光,向來嚴肅的男人皺着眉,額間縱生刀刻般的溝壑,“傷的重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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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斷鳶滿臉的桀骜不馴猝不及防,變成了掩飾的不住的委屈,他搖了搖頭,一聲不吭,不說自己被罵的那些腌臜言辭,也不說是對方先找茬動的手,只攥着擦去一層皮的血腥掌心,看不到自己眼眶青腫的擦傷,和嘴角裂口的破損。

事後梁成均賠了醫藥費,也給學生家長認真道過歉,然後唯一一次自作主張地,給兒子報了個正兒八經遠近聞名的散打班。

父子兩一樣的笨嘴拙舌說不了多麽動聽的話,但梁成均給了梁斷鳶最大的信任,他知道自家孩子再怎麽叛逆,也不是個心黑手狠的貨色。

再後來梁成均就有些後悔了,他沒考慮到自家這個大概智商還沒發育全,誤解了自己的意思。

梁斷鳶一戰成名,學校再沒人敢輕易惹他,只是從那次事件嘗到了甜頭,好像自己惹了事就能等到父親的關心。

于是打架鬥毆成了他的家常便飯,人坐在教室裏竟然開始期待學校前後門的圍堵。好在他是個實幹派,并不在乎年輕人們中二的幫派,也沒将自己幹淨利落的寸頭染的五彩斑斓,只是到底沒抵擋住,早早學會了鑽進角落的廁所冒煙。

梁斷鳶那陣子過的挺好,不願回家的晚上就跑去朋友的酒吧,拾掇拾掇能在狹小房間裏堆出個容身的角落,整夜不睡的聽他們醉酒的诳語。

他在課堂上昏迷一樣打瞌睡,座位按順序到了最後一排,就再也沒動過。要說初中有什麽長進,大概就只有身體變好了,短短兩年的時間,過了散打六級,算是提升了身為混混的基本素養。

唯一讓他失望的是,梁成均回去工作了,再請家長,來的就是些不痛不癢的人物,同事,秘書,司機,不一而足。說來梁成均也是沒有辦法,他總不能讓自己上了年紀的老母親過去聽訓。

父子分離,梁成均鞭長莫及,眼看着梁斷鳶就要朝着岔道兒一路高歌猛進了,一個意外的出現使他懸崖勒馬,險險回了頭。

秦南河谷有一工礦潰壩,周邊因此産生大規模泥石流,梁成均乘車從災區回來,途中遇到落石重傷昏迷,副駕秘書當場死亡。

就是那一天,梁斷鳶扒着重症監護的玻璃,在門外坐了整夜。

他發現那些白日裏紛至沓來的賓客,竟也沒有誰是真心實意為了裏頭人的生死而來,夜裏危在旦夕的梁成均和他也沒什麽區別,甚至比他還不如,孤零零躺在床上茍延殘喘,無人照料。

看着裏頭渾身插滿管子的老男人,他像是看着一個陌生人,梁成均分明離知天命的年紀還差着好幾年,怎麽這樣急切的,就白了鬓角。原來平日的精神抖擻,都是靠着染發劑演出來的。

一臺又一臺梁斷鳶叫不出名字的機器交替閃爍着,發出微弱的聲響,一同維持殘破的身體。

他一陣後怕,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忽然就被寒涼刺骨的風徹底吹醒了昏聩的頭腦,明白過來,打架争寵是不行的。

這個罵人都嘴拙的男人不是對手,而是他僅剩的,唯一的親人,若他倒下,自己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浪子回頭的代價太大,梁成均是鬼門關裏滾了一圈,讓主治醫揪着脖領子提回來的。

可要讓他自己說,卻要板着臉卻難掩欣慰的認為值得,因為打那之後,梁斷鳶的叛逆期徹底結束了,轉眼間翻天覆地的,成了個靠得住的大人。

那段日子梁斷鳶不願在床邊常待,因為前來探病的客人們不論是誰,臨走都要說一句,“梁書記有個好兒子,有福氣!”,他聽不得這些話,板着臉愧疚又難堪。

可梁成均高興,總一邊拍打着愈加高大的兒子,一邊罕見地挂着笑,“有什麽福氣?氣都被他氣飽了。”

那時候父子間的某些隔閡好像漸漸就消失了。

梁斷鳶端着熱水來給無法翻身的人擦洗過身體,又端着水盆晃悠悠走遠,他想,還得讀書,再這麽打下去,怕是多年以後要跟校門口的花臂大哥一樣,收斂了一身戾氣去賣早餐。

往後梁成均要是再倒下,他得有錢。

再後來一切都開始好轉,梁成均任期已滿,調回了朔桑,在兒子長大之後,終于有足夠的時間可以住在同一屋檐下。

除了升入高中的梁斷鳶成績不夠理想之外,諸事都很順利。

好在梁斷鳶是個很踏實的人,當混混的時候是個努力的混混,做回學生也要做個努力的學生。

高一入學他排在班級倒數四分之一,開學卻也沒有因此羞于刻苦。他好像不是多麽在乎成績,只一心盯着習題。

高中的同窗們幾乎沒人知道梁斷鳶的往事,為數不多的同校畢業的三四個學生也懾于大哥往日威儀不敢亂嚼舌根。

是以新的學校裏,梁斷鳶成了個很有傳奇色彩的正面人物。

傳聞這個大個兒高一入學還成績墊底,随身背着初中習題,卻在高三一模臨近前已然進了全校前50,往日課間路過教室,總能看到高大的背影趴在窄小的課桌上讀書。

對于跟他說不上話的孩子們來說,梁斷鳶就是雞湯故事真實再現,積極向上又足夠勵志。可對于處在同個教室的同學們來說,這樣的人并不讨喜。

因為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的人看着同類一騎絕塵,是很有些焦慮的,所以梁斷鳶的朋友不多。

高考之前,一片浮躁動蕩中,只有他還坐的穩位置,不關心讀書的意義,不去聽詩和遠方的靜谧,更不在乎校園外的世界。

人人都是籠中之鳥,蠢蠢欲動準備振翅高飛,只有他是歸宿的大雁,從外面的塵土中飛回,知道山的那邊依舊是山,海的盡頭仍然是海。

許是得益于心态平穩,那一場高考,是梁斷鳶三年中成績最好的一次,梁成均聞訊還很冷靜,悠悠喝了口熱茶顯得雲淡風輕,當晚回去就樂的決定大擺升學酒,險些越過官員辦宴的報批。

當晚梁斷鳶打過球回來,推開門還沒顧得上洗去一身臭汗,就被梁成均寫下來的請帖名單塞了個滿懷,他抿了抿嘴,好似沒忍住笑意,說聲“都聽你的,你請。”,随後暗自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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