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伸出,求救的雙手

安易持和梁斷鳶下到宴會大廳的時候,陳琛正抹着滿頭滿臉的水漬從另一個側門進來,身後幾步墜着個插兜沉默的唐宵征。

此時關其複的就餐已經進入了尾聲,喝一口柳橙汁含在嘴裏,眼神定定看着陳琛。

有什麽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雖然沒人說話,沒人出聲,甚至沒人有什麽特殊的動作,但他就是有着這樣的直覺。

陳琛是幾步蹦着跳回了座位,晃晃腦袋像只剛洗淨毛發的大狗,手在褲子上擦了擦,便抓了盤子裏的一只蟹腿,叼在嘴裏支支吾吾,“你們怎麽這麽慢?吃飯都不積極。還好沒等你們的消息。”

躲着偷摸掉了幾滴鱷魚眼淚,他又是那個沒心沒肺的陳琛。

不等他等來回答,唐宵征就在他身邊坐下,拆了冒着熱氣的一塊濕巾,皺着眉很有些嫌棄,踹了腳陳琛的椅子腿,粗魯地抓過他的右手細細擦拭,“廁所裏鬧了一通,肥皂都沒用就算洗幹淨了?不嫌髒啊……”

這要是放在往常,陳琛定要逞個口舌之快,說句“不幹不淨,吃了沒病。”一類的俗語,可這時,他眼珠子轱辘轉一圈,忍了,乖乖撐開手掌,讓唐宵征擦的自在些。

他甚至難得沒有擺手表示煩躁,鼓鼓囊囊的腮幫子停住,硬是擠了抹詭異的微笑。

這時陳琛是不講道理的,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自知自己境界很低,隔着濕熱的一層布料摸到唐宵征的手,就不管他到底是不是因為多年習慣沒能抛棄,只看得到近在眼前的事實。

他想,這人果然還是口是心非的性子。

就算板着臉說什麽,“不用改,總有人喜歡你的缺點就像喜歡你的優點,與其為了我去改變,還不如去試着喜歡別人。”,心裏也還是裝着自己的。

就像許多年之前,那個哭鼻子皺着眉,嘴上說“我不要陳琛做我的好朋友”的小胖墩,最終抹幹眼淚,卻踏踏實實作為好友陪了他十幾年。

陳琛有理由相信,今天這個板着臉說不會喜歡自己的大高個兒,總有一天也一定會改了口風,改邪歸正牽起他的手,平平安安共同走過又一個許多年。

他想,唐宵征總會在那裏,在幾步遠的身後,在偌大校園的角落,在一個電話就能招來的某個地方,耐心等着他,這許多事都不是定數,來日方長還可再議。

于是陳琛坐的越發心安理得,再不複先前戰戰兢兢的忐忑,居高臨下看了眼他頭頂的發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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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碎了嘴裏的蟹殼。

彼時關其複肘着一臉憂郁看了過去,眉間愁苦并不自知,同桌斯劍風卷殘雲掃蕩着眼前的肘子火腿,醉蟹蝦餃,全情投入好似沒有半點兒察覺,只是安易持落座看去,覺得那姿态很有幾分逞強。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可安易持摸摸心口,分明覺得有些郁悶,此時梁斷鳶點了點他的肩頭,遙遙指着遠處的滿桌珍馐,“先去吃飯。”

安易持木然地随着他的力道起身,走出去百米,遲緩地回了神,“抱歉,又是我……”

他覺得對不住的,自然不是方才呆愣的這麽一小會兒。

先前兩人披着一身寒氣,推門進了新房間彼此還有些拘束。

梁斷鳶脫了外套徑直走進陽臺,說是去“散散衣服上的煙味”,他關了落地玻璃的推拉門,将衣撐挂上窗框的凸起。

先只是靠牆站着安易持自在了很多,漸漸等自己有了察覺的時候,已經脫去外套陷進了床裏。

他側臉貼着枕頭偷看梁斷鳶的背影,那時玻璃反着室內的光亮基本成了面鏡子。

這扇只有安易持能看到的鏡子裏,床上慵懶的少年伸長胳膊,顫巍巍的指尖撫摸着長身玉立的側影。

他是随時準備着收回手去的,指腹壓過梁斷鳶的腦袋,看那淩亂的一頭短發絲毫不受他的壓迫,看那端直寬闊的肩背全然不為他的推搡所動,看那長槍一般直愣愣插進地板的一雙長腿半點不因他的攻擊而彎曲,覺得有趣也只是抿抿嘴巴。

可預想裏随時會轉身回頭,旋即面色怪異的這個人并沒有多餘的動作,倚着欄杆不多時側臉,唇邊又亮起明滅的火星。

安易持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全,他甚至生出一種錯覺。

是不是,只要自己不開口,窗外的這個人就永遠也不會進來?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盯着梁斷鳶許久許久,久到那影子染上毛茸茸的光暈,久到那影子輪廓模糊險些融入茫茫的黑夜裏,久到……他眼簾阖上,沉沉墜入夢裏。

好在梁斷鳶還不至古板守禮至安易持妄想的境地,等他循着細微的動靜睜開眼時,本是站在外面的人撐着胳膊斜靠門邊,腳尖着地輕輕磕着,剛剛穿好鞋。

安易持眨眼微微一動,大概還沉浸在夢裏,他帶着哭腔說了一句,近似自言自語,“我錯了,我聽勸,你別走。”

梁斷鳶擡頭看過去,微微一愣。

安易持裹在兩床松軟的被子裏,眼神迷離,像是掙紮着露出纖細蔥白的幾根手指,遙遙伸向自己,潔白的被單遮着傷痕累累的小臂,好似他從來都是個受盡呵護的小少爺。

梁斷鳶覺得自己不得不靠近,他不知自己身不由己,更不知自己溫柔備至,他蹲在床邊,柔聲回應,“沒走,我在等你醒來。”

“哦,那是做夢了。”淺茶的幾縷頭發從額前垂下,遮住迷茫困惑的那雙眼睛,安易持指尖攥着遞過來的那只手掌,嘆一口氣,“我夢到你甩開我走的越來越快,你說’聽不進話就算了,我總不能一直繞着你轉,我還有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你說的很有道理,可,可我已經很努力地在聽了……你別急着走……對不起。”

梁斷鳶聽着颠倒錯雜的幾句呓語,伸出胳膊把他虛虛摟進懷裏,手在背後輕輕拍着,他好像很少這樣的耐心,“沒走,我在等你。”

情緒驟雨狂風一般劈面潑灑,又破甕漏雨一般緩緩散去,安易持覺得跟着突如其來的慌張一同癟下去的,還有自己強行吊着的一股氣力。

憊懶和疲乏如同黑暗裏生出的藤蔓,又一次結結實實裹上他的足腕。

他都快忘記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做好的打算,要将身邊朋友一個一個的屏蔽,他好像過慣了孤零零來去的日子,習慣了假笑逢迎的時刻,以為自己油鹽不進鐵桶一個,怎麽如今日這般開誠布公的頭一次,竟有種久旱逢雨的欣慰。

原來自己是騙不了自己的。

安易持隐隐覺得事情很有些不妙了,他已經打破了自己定下的規矩,此時緊緊攥着梁斷鳶的一只手。

可他舍不得放開。

梁斷鳶也許覺察了這股莫名其妙的委屈,笑着說,“我的話你都好好聽進去了,我知道。”

“可是……”安易持将臉埋進枕頭裏,聲音變得甕甕的,“梁斷鳶,我生病了,我聽你的話沒有用的,身體太痛苦,它已經不怎麽聽我的命令了。”

這是安易持人前的第一次,坦蕩蕩承認了自己的處境,他說,“我會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覺,耳朵裏全是心跳和血液流動的噪聲,我覺得自己煩躁的快要麻木了……可是深夜室友偶爾咳一聲,我又總是心裏一驚,耳邊尖銳的響着,心髒就像是漏跳了一拍……我控制不了。”

他覺得悶了,轉過頭來,枕頭上留下顯眼的淚痕,“醒着的時候總是腰酸背痛,又吃不下東西,滞悶惡心好像胃酸倒流,你看,就只是伸手,也穩不住腕子抖得厲害。”

安易持從梁斷鳶懷裏掙出去,他伸出一只手,“也許,也許最黑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可我的身體壞了,我還怎麽活着?我怎麽辦?”

那只顫抖的手停在半空,許久許久,頹然喪失了力氣,被梁斷鳶握在手裏,他發現這颠來倒去的一番話,竟是從未出現在安易持的日記裏。

突如其來的全然信任讓他有些無措,話裏行間帶來的過往卻只讓他心疼。

“別怕。”他拍拍安易持的發頂,緊緊注視他的眼睛,“壞了的東西,只要好好修理,總能修好。”

這次安易持低頭沉默了良久,忽然又擡眼看他,“可修好的東西萬一沒有原來那麽堅固呢?我是不是就得一次又一次的,變的喜怒無常,像鐵線蟲控制的一只螳螂?”

他還記着自己說過的話,這讓梁斷鳶強行忍了忍才沒有笑的很明顯,“易持你忘了,原來的身體也并不多麽堅固,否則怎麽會病成這樣?”

“最壞也就是現在這樣了,對麽?”梁斷鳶說,“你從最壞的狀态裏脫身,往後不管走向哪裏,都是在好轉。最壞也不過如此,你什麽都不怕的。”

安易持呆愣着眨眨眼睛,他下意識地摩挲着手腕。

梁斷鳶替他扯下衣袖遮好,隔着被子拍拍他的後腰,他說,“走,我們去吃飯。”

于是宴會大廳裏,安易持神色變幻讷讷地行走,似乎還有什麽沒說的話等着脫口。

“真覺着抱歉的話……”他還想說什麽,被梁斷鳶截了話頭,這人在前邊走着突然停了步,原地轉個向讓低着頭的安易持一腦袋撞進了他懷裏,“往後別再跟我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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