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世間的間隙

撣拂塵,祭竈神,新紅攀枝頭,門神見天光。

對大多數人來說,年前細碎的時光被各式各樣節日的期盼填滿,帶着沉甸甸的重量以至顯得腳步緩慢時日冗長。

但情況到了剛剛得償所願的陳琛這裏,卻恰好相反。熱戀期無拘無束的時光被他主觀上無限壓縮,近乎是一閃而過,憑空蒸發般有些虛晃了。

等他穿着一身新衣躺進陽臺躺椅,聽着耳邊不甚清晰的嘈雜回頭張望,瞧見廚房門口來來去去的人影時,才如夢初醒地反應過來,日歷嘩啦啦翻過,轉眼就到了大年三十。

掐指算一算被逼迫着置辦年貨的時間,他已經有整整三天沒和唐宵征見過面了,以度日如年的标準來換算,真真有種煎熬了三度春秋的疲累空靜。

于是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一陣,陳琛鎖了房間門再回來,盤腿陷進椅背,搖着晃着給唐宵征去了電話。

鈴聲在客廳裏驟然響起的時候,唐宵征正在門外一個人貼對聯,叼着剪刀拎着膠帶,給“萬象更新”的上聯貼牢兩個角,風一吹如同幡然的旌旗獵獵作響。

起先他在兩段歌聲的間隙裏往客廳探一眼,正趕上一片寂靜的空當,以為自己生了幻覺,縮回腦袋再凝神細聽片刻,一愣,跳下椅子要往回走。

“稍等……”他趿拉着拖鞋沒站穩,順手往邊上一撐,耳邊緊接着就響起清脆鎖舌落座的咔噠聲,一牆之隔的悠揚樂曲愈加隐晦。

……

穿堂而過的寒風從背後吹過,只穿着一件粗線毛衣的唐宵征打個哆嗦,拉着門把使勁晃兩下,終于回過神來。

他把自己鎖在了門外。

低頭看看腳上的室內拖鞋,擡頭看看水漬斑駁的天花板,唐宵征嘆了口氣,突然想抽支煙。

“怎麽回事……還沒醒?”間隔兩個街區的陳琛摁斷了聽筒裏的占線音,對此毫不知情,只滿腹傾訴的柔情戛然而止生生憋了回去,頗有些沮喪地皺眉看眼暗下去的手機。

半晌後也只能無奈聳肩,決定過會兒再打,他放寬心靠進椅背,伸個懶腰背過身去,在後背暖洋洋的溫度裏閉上了眼睛。

等他再睜眼醒過來,正值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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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是又睡着了,你們先吃,不管他。”尚青急促的敲門聲伴着中氣十足的幾聲吆喝,“琛琛,醒醒!出來吃飯,都等着你呢。”

“咳——來了來了,馬上!”陳琛清清嗓子應一聲,從椅子上掙紮起來,卻扶着窗臺站定了沒動,烈日裏睡了好一會兒,猛然睜眼,眼前還是花的。

好一會兒,他試探着睜眼,往窗外看看遠景,又轉身看看室內,往複幾次就要回身開門,走出去兩步突然又想起什麽似的跑了回來,揉揉眼回頭往樓下宅間小道拐角處看,“宵征?”

“衣服呢?鞋呢?怎麽不敲門呢?”陳琛推開窗戶就是沒頭沒腦的質問,脆生生的音調落珠似掉下去,砸在唐宵征頭頂,他擡起頭來,發覺這人話口密集的叫自己插不進一個詞兒,“哦,差點忘了,我家門鈴是壞了……等着啊,我下去給你開門。”

陳琛半個身子一晃就已經消失在窗口,唐宵征于是只能收回指甲青紫的手,揣進兜裏,抿抿唇往那熟悉又陌生的單元門的入口走去。

陳琛家于他而言并不陌生,甚至稱得上親切,因為年紀尚小的許多個年頭裏,他都是在這裏度過了寒冬,但時至今日,倘若還有第二個去處,縱然每年都收到陳琛父母熱情的邀請,他也斷不會再在今天這樣的日子登門叨擾,這關乎成長帶來的某種自尊,亦或是類似近鄉情怯的微妙感受,唐宵征自己都說不清楚。

可今天,這個人高馬大的男孩走在新春人煙稀少的

街道,非但沒能借到一部手機打個求助電話,而且發現就連平日樓道裏随處可見的開鎖小廣告,都被“美化社區”給塗了個幹淨,他真是走投無路了。

“進來進來。”鐵門從裏面扯開,陳琛伸手拽着唐宵征的胳膊拉他進了樓梯間,關門的動作與手掌下滑扣進他掌心的動作幾乎同步,“這麽涼,站很久了?”

“算不上。”溫暖從陳琛掌心傳遞過來,唐宵征緊了緊指尖力道,奇異地就驅散了寒涼,他極快地俯身抱緊人,手在這人後背摩挲幾下,又放開,碰碰陳琛頰邊壓出的紅印,“睡着了?”

“嗯……什麽情況啊你這是,把自己鎖外邊兒了?”陳琛墊腳蹭蹭他的臉頰,被那涼氣激的打個哆嗦,轉身拉着他一邊上樓一邊問,“着急接我電話了是不?”

“算是吧。”唐宵征摸摸鼻梁,很不想承認,模模糊糊應付着,一把抓住陳琛胳膊,“小心!看着點兒,好好走路。”

那天走進陳家的大門,唐宵征果真沒能如願拿了陳琛多拿的那把備用鑰匙轉身就走,而是從午飯的滿桌珍馐一直被留到春晚《難忘今宵》響起,尚青沒打算讓他回去。

“今晚就住下來吧。雖然家裏人多,沒能把客房空出來,但你跟琛琛從小就關系好,從來也沒用過我準備的空床,你倆晚上再擠一擠,湊活一下,明天琛琛姨媽一家就回去了。”

唐宵征瞧着,她比前些年老了些,收拾着床鋪擡頭一笑,眼尾堆起無法忽視的細小紋路,她掃幹淨床站起來,手掌落在唐宵征肩頭細細打量着,從脫離稚氣單薄的面孔裏尋找着舊日的影子,

“你在家多待一陣,年後我和他爸要上班,白天都不在家,你倆自己在家裏玩,也別覺着拘束。幾年不見,長成大人了。”

“阿姨這些年廚藝見長,你都沒嘗過,改天試試,給個改進意見。”摩挲着唐宵征的頭發,尚青的許多關心欲言又止。

“謝謝阿姨。”唐宵征溫順的像只沒牙的小貓,對上陳琛揶揄的笑,鮮見的沒有炸毛,低頭看着衣櫃底端的縫隙,他眼睛隐在陰影裏,看不清神色,“團聚的節日有個外人總不太方便……我習慣不過春節了,您別可憐我。”

“阿姨心疼你,不是可憐你。”尚青嘆口氣,柔軟的手輕輕拍過唐宵征的腦袋,“你也是我看着長大的不是?就像我們家的第二個兒子,怎麽這幾年突然就生分的連來也不肯來了呢?”

芙蓉般豔麗的巨型煙花在高樓間隙炸開,宛若驚雷映出滿室光華,震蕩之下,唐宵征突然就鼻子發酸。

是因為這個,他想,就是因為陳琛父母對他這樣好,叫他明白自己心思的那天起,就再沒顏面踏進這道窄門。

粲然的各色燈絲如繁星墜地,轉瞬即逝湮滅在天幕,房間暗了下去,唐宵征依然什麽都沒說出來,陳琛卻鬼使神差懂他的窘迫。

他蹲下去抓着唐宵征的頭發強迫他擡起頭,透過那碎發之下無聲的雙眼,看到難以名狀的漫長的孤單。

撒謊啊……他想,習慣不過春節的話,貼什麽對聯呢?

于是在大概半小時後,陳琛靠着純熟的撒嬌技巧,打破了尚青對孩子們安全的擔憂,推着唐宵征步入繁華喧鬧逐漸沉寂的除夕夜裏。

“咱們去陽靈山,燒頭香。”他圓圓的眼睛從毛茸茸圍巾的上邊沿露出來,迎上寒涼晚風,眯眼彙出豐潤的卧蠶,“覺得勉強的話,就不回來了。”

不遠處一只二踢腳震山似的響徹,激起一年參差的汽車警笛聲響,熱熱鬧鬧,拉上了那一年新年團聚厚重的帷幕。

世間好像出現了無人知曉的夾縫。

唐宵征牽起陳琛的手揣進兜裏,坦蕩蕩穿過街角紙錢燒化的

灰燼,走過空落落只有幾個清潔工灑掃的馬路,經過黑漆漆神秘又令人恐懼的繁茂樹林,他們心無畏懼,不考慮過去,也不擔憂将來,他們不知哪裏是終點,卻勇敢的,一直一直,向前。

後來陳琛回憶時斷定,唐宵征的改變就是從那一夜開始的,因為兩人眼前豁然明亮,踏進人頭攢動仿若彙聚八方客流的陽靈山公園廣場時,他顧忌着試圖抽回手,而唐宵征緊扣着沒有松。

“多少錢?”唐宵征捏着他的下巴來回看看,拽着人走近角落一個小攤,蹲下/身在一堆彩燈發箍中翻找半晌,挑出兩個同款的正紅色麋鹿角的裝飾來,“就這兩個。”

“不低調就算了,怎麽還張揚起來了?”陳琛乖乖站定,任由唐宵征給他戴了發箍,圍好圍巾,悄沒聲兒縮縮脖子,夜色裏當真有些雌雄莫辨,旋即他用食指戳了戳人,笑眯眯嘚瑟道,“再說,這個東西吧,我戴就戴了,反正我長得小又很好看,不怕給人瞧見,你這樣兒……該被人說娘了。”

“老實說……”唐宵征微彎下腰,把剩下那個發箍遞進陳琛手裏,低了低頭示意,“我不在乎。”

發箍固定好,他直起身,本就出衆的身高再有發飾加持,愈發引人注目,來來往往那些有意無意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他無動于衷,只捏着陳琛下巴端詳那張臉,半晌後無言松手,抓起陳琛又彙入湧動的人海。

“看我又不說話是什麽意思?”陳琛擠過去緊貼在唐宵征身邊,眨巴眼睛仰頭看他,很有故意老黃瓜刷綠漆的嫌疑,“我又沒說假話不是?”

“嗯。”陳琛只是慣性地多話,并不指望從這個很少說好話的人嘴裏聽到贊揚來,是以聽到那一聲幹脆的迎合,擡頭去看,就撞進唐宵征嘴角柔軟的笑意裏,他看到正紅色閃爍的光影下,棱角分明的臉上有一雙熟悉又陌生的,深情的眼睛,這人在說,“琛琛真的很好看。”

“我也這麽覺得!”陳琛瞳仁發亮,抿嘴妄圖佯裝正經,卻怎麽也拉不住私自上揚的唇角,他視線移開去,臉頰映出發飾豔麗的紅,“原來你會好好說話的嘛……”

那日盤山而上的道路異常擁擠,數不清的堅守崗位的治安警把自己打扮成活動的警戒線,掃視喧鬧人群裏一閃而過的情侶,夫妻,父子,家庭……

每個轉角的石柱上都放着喇叭,三令五申重複着紀律,催促着人群,這是一條無法回頭的道路。

而所有人的頂端,在道路的盡頭,淩晨兩點鐘人間的煙火,正缭繞在新一年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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