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畢生所求

新年伊始,一個飄着細雪的靜谧清晨,安易持再一次撥通了安濟民的電話。

一聲,兩聲……單調的電子信號聲如同某種定時炸彈上逐漸向零逼近的數字,挑着安易持的太陽穴突突跳地生疼,終于在某一刻不期然停下,傳來熟悉的聲音。

“喂。”

“爸,是我。”安易持清清嗓子。

“什麽事?”那頭靜了一瞬,悉悉索索的聲響之後,安濟民音量增大了些。

“……年過的好麽?”揣度着父親的心情,安易持尋找着柔和委婉的開場白,“我看到阿姨發過來的視頻,挺熱鬧的,只是易遷咳得挺厲害,這回感冒嚴重麽?”

“打了幾天吊瓶,差不多了。”安濟民披着外套走進客廳,“……以後到了該回來的時間就乖乖回家來,大過年家裏還缺個人,像什麽樣子?”

“嗯。”安易持摳着桌面上一道劃痕,無話半晌,終于,打定主意開了口,“爸,我錢不夠了,能不能再給我點?”

“多少?”

“暫時給我兩萬……”安易持心裏沒底,音量愈加低微,“行麽?”

“幹什麽?”安濟民往飄窗的茶臺上坐下,點一支煙。

“我……假期有點不舒服,醫生說要住院。”安易持說,“短期治療,先交一月的費用,之後看情況再說。”

這一回,是安濟民良久的沉默,腦海浮現顯而易見的讓他難堪的事實,“精神病院?”

“嗯……我是個精神病人。”在他看不到的那一端,安易持苦笑開,“抱歉。”

隔了許久,久到安易持拿開電話再三确認,看通話界面是不是還顯示在屏幕上沒被打斷,久到安濟民沒忍住的幾聲嘆息突然響起的時候,吓得他不自主打了個哆嗦。

這嘆息似曾相識,一年前他爸也是這樣,踱步幾個來回,最終滿是固執和嘲諷,“矯情的毛病,看什麽醫生?安家沒就沒出過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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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住着吧,錢不夠再跟我說,我和你媽過幾天有空了就去看你。”好在這一次,安濟民終于還是同意了。

他給了錢,掐滅指間半數燃盡的煙,只是再不提要安易持回家來的說法了。

幾天之後,當終于得知這個消息的尚小雲責備他不将孩子帶回本地醫院治療,獨處外地無人照料的時候,安濟民才遲來許久拂袖而去,“這兒的條件能跟朔桑比麽,他好手好腳的要誰伺候?丢人!讓他住着,治好了再回來!”

尚小雲抿唇,不說話了,那畢竟不是她親生的孩子,她也不過是個附藤而生的無能為力的女人,反駁與擔憂于內心掙紮的十分有限。

于是再後來,陪護安易持辦理一切手續并最終住進朔桑市精神衛生樓六層病房的,是與他毫無血緣關系,甚至幾月之前,還完全是個陌生人的梁斷鳶。

逼仄的狹長的走廊兩側,安易持住進每間三人的病房。

那些雙層的最多只能打開一臂寬度的玻璃窗,隔開仍舊忙碌運轉着的城市,讓外頭人熙熙攘攘奔忙的影子,愈加飄忽又虛晃。

裏頭丢了男女老少顯著差別的人們,穿上統一樣式的條紋病服,像被一只大手按下暫停鍵,突然就被迫着停在原地,不需要讀書,不需要工作,不需要洗衣做飯,也不需要考慮未來。

這裏似乎常年籠罩着白日無端的狂笑,與深夜哀戚的哭嚎,間或還有發病時某個病房傳來的如同瀕死一般的掙紮號叫。

但出乎預料的,安易持發現這個無論怎麽看都很異常的環境,之于自己居然像是可遇不可求的世外桃源。

總是徹夜難眠的他,在這裏只需要一瓶蓋的藥片,就能在晚上8點準時睡去,然後在翌日清晨的6點鐘睜開眼睛,一夜無夢。

總羞于顯露身體傷痕的他,在這裏看到不論是消瘦的小姑娘還是禿了頂的胖大叔,裸露的手腕上都有一樣的痕跡,甚至很多時候,能聽到人們茶餘飯後讨論着自己曾經嘗試過怎樣的自殺方式……他好像不再是孤獨一人。

總在突然發病時靠着掐破掌心的痛來強撐的他,在這裏也不再躲進衛生間拼命隐藏,幾乎是覺察到自己心率飙升的同時,就有數不清的病友和護士湊過來,毫不嫌棄抱着他抖得肉眼可見的身體,一遍遍勸,“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

所以絕大多數時候,護士們都很喜歡這個總面帶笑容的小帥哥,總是順從配合又很好說話,讓人幾乎有種他是個正常人的錯覺,

但仍有那麽一小部分時間,就連醫生也說不清原由的,安易持就變了性子,執拗地抗拒治療。

梁斷鳶曾正好撞上過幾次,隔着一道鐵門,看到走廊裏誓死不從的安易持被安保撲倒在地上,硬是撬開嘴被強逼着咽了藥,人群裏露出來一只手,徒勞地一下一下反抓着地板。

梁斷鳶攥着鐵栅欄,指尖捏的青白,他知道一切都是為了易持好,面上終于是忍着沒有出聲,可沒人看見的一顆心裏,卻怎麽也忍不下翻騰而起的心疼。

就像初來乍到時同房病友們見慣了都是父母,子女,亦或是伴侶的陪護,卻從沒見過毫無關聯的同性友人能丢掉自己的生活一頭紮進病院裏,是以百般不解,千般疑惑,每每問詢不得緣由一樣,這一刻,想必也沒人能體會這個看着好似沒什麽纖細心思的大個子此刻內心的無力。

是以,當秉持着事不過三原則的梁斷鳶有幸站在病房裏目睹安易持掙紮反抗的全過程,并上前一步拎過作勢下撲的安保,奪了護士手裏的藥片扔進自己嘴裏的時候,走道裏亂哄哄沉重的呼吸聲突然頓了一瞬。

繼而宛如沸水一鍋,騰起一片嘩然。

“哎!你怎麽回事?這藥不能随便吃!”護士來不及整理散落的鬓發,從地上彈起來,直撲向梁斷鳶,“快吐出來!”

安易持沒了束縛,緩緩站起來了,在那雙琥珀的瞳仁裏,逆光而立的人喉結滾動一下,開口,“我替他吃。”

心猛然向下沉,一雙眸子轉瞬就裹了晶瑩的一層水光,淚也許順着臉向下滑了,又也許沒有,梁斷鳶看不清,沒人看得清。

安易持發病了,心口病服被他自己揪得死緊,轉眼的功夫,人就踉跄着軟了下去,弓背跪倒在梁斷鳶懷裏,有什麽塑料制品磕碰的聲音,那是衣襟下擺掉落的心率監測儀,黑色的數字跳動着,一路增大,最終在108上下忽閃。

“你……吐出來……你、吐、出、來……”安易持不自覺震顫的身體不允許他擡起頭來,幾乎是咬着牙擠出這樣一句話,他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哎呦,臉煞白的……”

“受罪啊,太受罪了……”

沒幾秒鐘,人群喃喃的議論在耳邊響起,安易持觸到身下被單柔軟又粗粝的質感,一切痛苦和窒息感卷土重來。

他覺察到無目的亂抓的手被溫暖幹燥的觸感包裹,下一刻便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反手死死攥住指尖的這點溫暖。

彌漫開的疼和恐懼中,他看到白衣們來往忙碌的影子,在一片變動中,只有一道黑影,立在床頭。

如同鐵錨穿過急旋的海面,安易持失重的,令他痛到窒息的心髒,突然就被鎮壓下來,驅散了伺機而動的濃重的恐懼。

“疼……”

他真的疼到快死了,可攥着梁斷鳶的手,察覺後背一下一下地輕撫,發際冷汗被拇指細致地一點一點擦幹淨,那種說不出的暖讓他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活下去的欲望。

梁斷鳶的好他還沒有報答,不能死……

不知過了多久,安易持終于平靜下來,淚痕尚且濕漉漉挂在臉側,雙眼望向不知名的遠方呆住……

“醒過來了。”梁斷鳶屈腿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那本是隔壁床精神分裂的大媽買給自己莫須有的孫子的,他拂過安易持的發際,收回手去時,虎口帶着幾個滲出血點的月牙印記。

“……吐了嗎?”安易持眼睛有些腫,一睜眼翻出三層扇形的褶子,坐起來靠在床頭,他伸出去似乎想要碰碰梁斷鳶的手,畢竟人多眼雜有所顧慮,于是半途洩力,落在床邊,“藥不能亂吃,幹嘛要搶我的?”

“沒什麽。”梁斷鳶勾起食指輕輕碰了下他床邊的指節,擡頭望進那雙眸子裏去,“你的痛苦我沒法替你分擔,吃幾片你不願意吃的藥還是可以的……”

“你沒吐掉?”安易持一下子坐直,下床拉着他就往走廊盡頭的廁所去。

不曾想沒走進衛生間,反倒半途被梁斷鳶拉進了小陽臺。

“不能耽誤了,不管能不能吐出來,總之先試一試。”安易持見他關上陽臺門,更急,“只是有一點難受,一點點而已……”

“我沒吃。”梁斷鳶打斷他,好整以暇,從口袋裏取出個小袋子來,裏頭正裝着那幾個藥片,往棉服大口袋裏伸手進去,再拿出來,掌心多一小瓶礦泉水,“藏在指縫裏了,吓唬你的。”

“喝藥。”不等安易持眨眨眼反應過來,他又說,“明天我在吃藥之前來,你要是還不願意,我就真的替你吃,不再開玩笑了。”

安易持盯着他半晌,默默吞了藥,斂目,“別拿自己的身體威脅我……”

“那有用麽?”梁斷鳶傾身抱住他,摩挲着他後頸裸/露的小片皮膚,“你是重度抑郁,易持。我常常擔心,今天晚上睡過去,明天早上就見不到你了。再不好好吃藥,等到情況更嚴重些,你就要必須得做電休克了,那會讓你忘掉很多東西,變得有些傻,但至少你會活着。”

“忘掉很多……”易持臉頰抵在他的肩頭,歪歪腦袋,氣息撲在他的耳廓,“連你也會忘掉?”

“嗯。”

過了很久很久,天際殘霞落晖,安易持掂了掂腳,蹭到梁斷鳶臉側的鬓發,“我好好吃藥。”

梁斷鳶唇角終于勾起愈加柔和的弧度,看安易持穿的單薄,摸索着拉起他的手,放進自己口袋裏暖着,“我能相信你麽?”

“可以的,再信我一次。”安易持笑出聲,捏捏他的手指,突然探到某個棱角尖尖的紙盒,擡起頭來滿是驚喜,“你帶煙進來了?”

“可以來一根。”梁斷鳶磕磕煙盒,以為安易持被關在這裏百無聊賴,生出點以前沒有的愛好也不奇怪,“算作好好吃藥的補償。”

“不是。”安易持取出一根來,遞到梁斷鳶唇邊,“你來。”

“這是醫院。”

“可這裏是陽臺。”安易持眨眨眼,“你也不是病人,偷偷抽一支,就一支。”

那種帶點祈求的表情讓梁斷鳶很拿他沒轍,于是半推半就着,不多時燃起袅袅的一縷青煙。

“所有人都說,這個病很難根治,病了這一次,就要提防一輩子。我是這種,精神病人……你是個正常人,一定還有很多選擇。”鼻腔裏全是熟悉的味道,好像有某種軟軟的說不分明的情緒被點燃,安易持并肩站在梁斷鳶身側,望向遙遠的天邊,問出自己思索了許久的問題,“斷鳶,我是不是……在浪費你的時間?”

梁斷鳶掐着煙的手指離得遠了些,直直望向他,“我有很多時間。”

“可是,也許有人能讓你更開心。”安易持抿唇,“我就,就只能再三的麻煩你,總在依靠你,我不是最好的那個,我……”

“我願意!”梁斷鳶說不清道不明的生氣,“你要我走?”

“我不願意,可是……”安易持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病了的原因,每每看着梁斷鳶踏出那道鐵門,都怕他融入外面的世界,再不願意回頭,那種患得患失,是因為病了麽?

他不知道。

“你說讨厭我,我就不再回來。”梁斷鳶雙手搭在他的肩頭,蹙眉就看着安易持那雙眼睛。

指間香煙慢悠悠燃到煙蒂,終于抖落堆積的灰燼。

安易持嘴唇微動,“我不願意你走,可是……”

“沒有可是。”梁斷鳶松了一口氣,“你病着,我照顧你,我不要你為我做什麽,我只要你活着,陪我。”

“我要是一直好不了呢?”

“我就一直照顧你。”

“我……”

“陪我,易持,時間我有很多,但一個人的日子我受夠了。”

“……嗯。”

會病多久,安易持心裏沒譜,醫生也沒個準數。但那天之後,安易持再沒有落過一次吃藥的時間,再不抗拒每日定時的“廣場舞療法”,再不推辭心理咨詢師的疏導。

一周,一月,一個季度……

安易持放棄了勉強自己跟上正常人節奏的想法,申請休學,他想自己不能真的病一輩子,盡人事,聽天命,至少得努力過。

于是梁斷鳶在西北角的朔桑大學,東南方的創業公司,以及正東面的精衛中心之間三點成環,跑了整整一年。

漫長的時日之間,易持的爸爸安濟民曾許諾過的探望,一次也沒有到來,當他說自己一定有時間的時候尚且會食言,而當他說自己有空會來的時候,其實只是敷衍一個滿懷期待的孩子罷了。

好在安易持發現,自己已經不那麽在乎了。

第二年冬天,漫長的日子走到了盡頭,臨出院的前一個晚上,安易持托梁斷鳶偷渡進來一支簽字筆,在自己的床頭寫下一句話:

我畢生之所求,唯真愛與自由。

翌日天光亮起的時候,他牽起另一只手,與梁斷鳶并肩,走進自由的雪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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