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橫亘的障礙

天色微亮,還蒙着一層模糊萬物的灰。

“還是這樣的冬天啊……”

安易持把下颌的圍巾掖進領口,伸手接住松枝梢頭抖落的一簇冰晶。

他覺得自己好像一步踏過一年的時間,從住進精衛中心的那天掀簾而過,又一次走進漫雪的冬日,撲面而來是冷冽的北風,觸手可及是熟悉的背影。

這其間漫長無止境的時日好似通通折疊一閃而過,這世界懷抱善意一直停着,就在原地等他。

他沒有錯過任何事,沒有失去任何人,一切都不曾改變。

“什麽?”梁斷鳶把行李塞進後備箱,一伸手關好門,沒聽清安易持的呢喃,探過頭來只瞧見圍巾口罩嚴防死守的一張臉上,獨獨露着一雙笑眼,忽閃着纖長的,挂着水珠的睫毛。

安易持搖頭說沒什麽,任由梁斷鳶伸手堪盡他睫毛末端哈氣凝結的光點,“我自己可以的,真要送我回去嗎?”

“嗯。”梁斷鳶推着他坐進副駕駛,繞着前窗走過來,打開駕駛位的車門,“出院至少一年半內,藥還不能停,我得監督你。”

“我會好好吃藥。”安易持抿抿唇,若有所思,“要相信我的,對吧?”

“我随口說的。”梁斷鳶勾唇笑,勾手指指車廂後方,那裏零零碎碎的行李占滿了座位和後備箱的空間,“這麽多東西得帶,讓你一個人坐什麽回去都不方便,我不放心。”

安易持回頭去看,掃過那些日積月累攢起來的零碎,回身半晌,又說,“可我家很遠。”

“900多公裏,還好。”梁斷鳶探身,婆娑他的額發,撣掉了其上融溶的細微落雪,“新修的高速上個月通了車,你睡一覺,天黑前就能到。”

車子點着火,輕微顫動着,儀表盤輕響幾聲,亮起。

安易持不說話了,可他拉扯着安全帶,幾次磕絆都沒能扣進孔裏。

“心不在焉的,怎麽了?”梁斷鳶松了離合,檔位杆上的手伸過去,摸了摸安易持的心跳,“難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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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沒事。”安易持回神,搖搖頭,眼睛含着笑,眉間卻殘留着淺淺的抗拒,“我沒事。”

那程度着實輕微,可惜梁斷鳶向來在他身上都有着過分的敏銳。

于是半晌之後,一只手利落地熄了火,車廂唯一的一點兒噪音斷的突兀,瞬間便籠起令人局促的寂靜。

“安易持。”

梁斷鳶好像是不曾連名帶姓喊過他的,是以冷不丁脫口效果極好,看着好像有什麽心事的安易持當下便是一愣,回頭去看他,眼神瞬間清明,“啊……哦。我……”

仿佛即将挨揍的小學生,安易持記不清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過這種惶惶不安的體驗了。

“不希望我被人看到。”梁斷鳶說,“是麽?”

安易持盯着他,嘴唇顫動,一時沒能發出聲音。

那種帶着懼怕的神情看得梁斷鳶不忍,可那默認一般赤裸裸的答案又讓他着實心灰意冷。

安易持的心事瞞不過梁斷鳶,梁斷鳶在安易持面前也做不了成熟的演員。

外面有車壓過減速帶,沉悶的聲響打破內裏車廂的滞悶,梁斷鳶率先移開了視線。

“那就不見了,我送你去機場。”他再一次發動車子,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能托運的行李你帶走,剩下的我快遞給你寄過去。”

他語氣聽起來還很冷靜。

可前窗飛速變形移動的景物又分明不是正常情況下該出現的。

早已是個老司機的梁斷鳶這一次顯然沒有遵循一檔起步的原則,忘了車是問老板借的,也忘了駕校教練曾經千叮咛萬囑咐的忠言,裹着無奈,失望,自嘲的複雜情緒像是一團黑霧,堵在梁斷鳶眼前,叫他看不清去路。

踩在油門上的力道,真有種洩憤的狠。

還不夠麽?

他想,原來還是不夠?

梁斷鳶覺得自己并不多麽想見安易持的家人。

事實上這一對在孩子病的如此嚴重時從來也不曾探望過的父母,倘若真叫他見到,他甚至怕自己會做出什麽沖動,不計後果的舉動來。

所以他本來是打算好的,向老板鄧曦謙請了假,早早登好房間,提前做全規劃,準備放易持回去跟家人一起過個年,彼時自己就在那座母親河邊的城市裏随便走走。

好像腳下丈量過幾寸土地,就能觸碰到自己不曾參與過的,獨屬于易持的過去。

有記憶以來,梁斷鳶還從沒有過這種,對某座城市,某趟旅行強烈期待的心情。

可安易持親自拒絕的時候,意義就不一樣了。

梁斷鳶覺得眼前就是一堵高牆,橫在兩人之間,他一日不曾松懈的鑿擊,終于在某一日看到了磚縫透過的光芒,以為對面就站着迎接自己的易持。

結果沖破壁壘之後,迎接他的,是另一堵牆。

“停!”

一聲高呼打破幻境,梁斷鳶回過神來猛踩一腳剎車時,車頭保險杠距離收費亭的道閘寬度不足兩厘米,向來悠閑的收費大爺正捏着票據逃命般往外奔逃。

安易持被慣性狠狠甩向前窗,幾乎在同一個瞬間又被安全帶死死掼向靠背。

砰——

“幹啥嘞?!”大爺跳出去五米遠,眼見這頭塵埃落定,踱幾步湊了回來,自認鎮守精衛中心停車場十餘載,好歹練出了些膽量,“不想出去?信不信我再給你送回去,啊?!”

“抱歉。”梁斷鳶搖下車窗,匆忙道一句歉,卻是扭頭看着旁邊,“撞到哪兒了?”

安易持低垂着腦袋,五官被稍長的頭發遮了個幹淨,看不見神情。

“诶……是你啊。”大爺對上一副熟面孔,畢竟一年裏出來進去沒少給他散煙,一腔怒氣沖到喉嚨,又生生咽了,“哎呀,你這個技術得練練,幸好撞的是我的攤子,要撞上別人,得賠錢啊……”

大爺還在說什麽,梁斷鳶卻聽不見了,他伸出去的手被安易持一巴掌拍開,只聽見面目模糊的人催他走,“出去,別在這裏。”

梁斷鳶跟大爺賠了不是,塞給他半包軟中華,這次穩穩的一腳油門,緩緩彙入主幹道的車流。

周邊車水馬龍喧鬧已起,車廂裏卻還像封着冰。

“對不起。”

安易持不擡頭也不說話,讓梁斷鳶幾乎有種聽見了抽泣的錯覺,“我……對不起。”

好在的确是錯覺,但真實的情況也并沒有好到哪兒去,安易持擡頭起來,眼眶暈染着難以忽視的紅,“……也不是我想哭,我,我控制不了。”

“抱歉。”梁斷鳶這才憤怒之餘想起,他大病初愈。

“不去機場。”流淚并不是安易持的本意,方才的有驚無險也并不多麽令他難以承受,安易持早已經跟這具多愁善感不受控制的身體和解,此時伸手觸到眼角一點濡濕,索性由着性子去了,他重複,“我不去機場。”

車在紅燈之前停下,梁斷鳶捏着一張紙巾,硬是塞進安易持手心裏,“不去了,那送你去高鐵站。”

安易持搖頭,“不。”

“那就火車站。”梁斷鳶說,“進了車站找小紅帽,花點錢讓他們幫你先把行李搬上車,到站時候請人幫幫忙,別害怕麻煩別人。上車睡一覺,天亮——”

“不不不,都不要!”安易持帶着濃重的鼻音,打斷他,“不坐飛機,不坐高鐵,也不坐火車。我哪兒也不想去。”

一口氣說了許多個不,安易持覺得自己把這十幾年沒用過的任性,一次性用了個幹淨。

前所未有的舒暢。

“我沒有害怕讓父母看到你,不是因為這個。”安易持不多時緩和了情緒,自語一般遲來地解釋,“爸爸要我一定回家去,可其實我不願意,那裏不是我的家……我不知道離開了病院該往哪兒去,但也許能找個什麽借口敷衍過去……我暫時還沒想明白,只知道絕對不能這麽快就回去。”

梁斷鳶握着方向盤的手指尖**了一下,停住。

“你說送我,我其實很開心的,如果不是要回家的話。”安易持擡頭,輕輕去碰梁斷鳶放在方向盤上的手,帶點兒不知所措的示軟,“還有些生氣嗎?”

易持抗拒的神情,欲言又止的猶豫,皺眉思索的遲疑……種種畫面争先浮現,此刻通通有了合理的解釋,梁斷鳶反手抓住那只手,突然明白了人的情緒是如何欺瞞理智,以至讓他在易持還沒想好怎麽去向自己解釋之前,就率先引導着身體做出了不合時宜的舉動。

不說生氣了,梁斷鳶甚至有些內疚,對自己方才的沖動。

遠遠的,信號燈轉綠,他沉默着驅車向前,在下個路口調轉了方向,終于打定主意。

“去吃早飯吧,我知道一家店,豆腐腦做的很好吃,去的晚就賣光了。”

“嗯。”

城市姍姍來遲地終于蘇醒,眼前延伸的道路彙湧各個岔口的車流,逐漸沉澱一日繁忙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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