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吶喊

安易持擡頭,哭到發麻的指尖兀自顫抖着,卻是怎麽看也躲不了這一下,于是站在原地,只來得及緊緊閉上了眼睛。

但預期中的疼痛并未來臨,煙灰缸叮咣響着落地時,作為替代的,他小腿上驀然重了幾分。

再睜眼,尚小雲撲在他腳下,面色白了幾度,反手正壓着後腦勺的指縫中,緩緩溢出腥氣撲鼻的血漿……

她替安易持擋了。

“阿,阿姨!”安易持就着袖口抹一把臉,瞬間就慌了神,手足無措地蹲下去,聽見尚小雲叫他去醫院。

“易遷,易遷!去拿媽媽的外套,黑色最厚的那件。”甩甩發麻的手,安易持沖回房間,抓了自己的一件毛衣,裹了棉服換鞋跑出來,跪在地上給尚小雲穿鞋。

“用這個捂。”他把毛衣塞進尚小雲捂着後腦的掌心,接過易遷手裏的棉服将人裹了個嚴實,回神看過去,滿室蓄勢待發的憤怒迅速凝結,安濟民僵在了原地。

他不是個好父親,卻也絕不是個爛到會家暴妻子的丈夫,更何況這麽多年過去,他也依然很喜歡尚小雲,此時的無心之失釀了大錯。

可沒時間留給他忏悔了,安易持自己還不會開車,随手蹭了下仍舊濕漉漉的鼻子,他喊了一聲,“……爸!去醫院,挂急診。”

當天晚上,大夫擡頭接診便是一愣,看着滿面血跡淤腫的單薄男孩,和身旁捂着後腦唇色青白的瘦弱女人,一時拿不準究竟哪個才是急診的患者。

“大夫,二十分鐘前砸破的後腦勺,她流了好多血。”卻是安易持摁着尚小雲坐下,兀自退到一邊,“您看看……”

身後被搶了話的安濟民退了一步,好像這時候才看清安易持面中鼻翼兩側,那些幹涸污黑,如薄紙般不斷剝落的血跡,啧一聲,他皺着眉,帶年紀尚小的安易遷去門外等候。

尚小雲被剃光了後腦一片矩形區域的頭發,面積不小,醫生給她打了破傷風,局部麻醉之後再清創縫合,總共六針,黑線拉扯着傷口,如同盤區的蜈蚣就那樣趴在後腦,真的很醜。

安易持看着,想起尚小雲向來那樣愛惜自己的長發,忍不住鼻子發酸。

“頭發還能長出來嗎?”安靜的診室裏,小心翼翼的問詢也被擴大了許多倍,醫生正綁着繃帶,話沒有說死,“恢複一段時間,看情況吧。”

他有一句沒一句詢問過情況,洗幹淨手,去電腦跟前開藥。

倒是尚小雲笑了笑,接話安慰道,“總會長出來的,就算不行也遮得住,不要緊。”

“對不起。”安易持嘆了口氣,看不清神色,他說,“你忘了吧,我剛才說的那些話,只是氣話,你忘了吧……我會跟他道歉,你別再替我擋了,本來就該是我——”

“逞什麽能?”尚小雲打斷他,拿着醫生遞來的就診卡,摁着他坐在椅子上,“那麽大的力氣,不說會不會打在眼睛上,就算打到鼻梁或者嘴唇,你破了相,以後怎麽辦?”

“挺好看的一張臉不是?”她不等回答,擡頭去看醫生,“麻煩您了,給看看有沒有傷着頭,他爸下手太重,這孩子還在上學呢……”

很體貼的關門出去,她留下易持一個人,被醫生捏着酒精棉,一點點清理臉上的破口。

易持記得自己直直看過去,醫生身後明亮的窗口外,路燈灑下傘狀橙色的燈束,在視野裏微乎其微地顫動,有一個瞬間,世界寂靜的可怕。

“結果怎麽樣?”隔着手機的一句問詢,梁斷鳶打斷回憶,把安易持拉回了現實,“有沒有什麽問題?”

“說是有點內耳失衡和輕微的腦震蕩……”安易持看着他的臉色,補充,“都很輕微,不是太要

緊,我也有聽醫生的話,今天沒有走很遠,你看,馬路對面就是我家。”

梁斷鳶說不出話來了,就那樣默默看着屏幕裏安易持略顯疲憊的臉,許久之後出聲,“很疼對吧,那天我要是沒有——”

“噓——”安易持打斷他,扯着嘴角笑了,有點安撫的意思,“總要吃點苦頭的,我不會一輩子把你藏起來。”

“嗯。”梁斷鳶似乎靠着牆角蹲下去了,窗邊微光漸漸上移,顯得缥缈遙遠了,可那雙瞳仁裏卻還亮着,他說,“我也是。”

“別別別!”安易持連忙搖頭,像是扯到了哪裏,倒吸一口氣,“不能說,等叔叔阿姨安穩下來,以後,以後再說吧,我不在乎的。”

梁斷鳶不說話,半晌之後,屏幕亮起一點火星,他又點了一支煙,青煙盤旋,好像能帶走某些郁卒的情緒,眯了眯眼,他手指虛晃着,好像在撫摸屏幕上安易持淤傷的臉。

可我很在乎,他想,這種時候,想要理直氣壯地,陪在你身邊。

那日河岸晚風兇猛,安易持掐了視頻走回家時,迎面暖氣的灼熱幹燥直直撲過來,讓他瞬間覺得頭疼似乎更厲害了些。

但他也只是安靜地換好鞋,一言不發,往自己的房間走進去,因為彼時安濟民正坐在客廳看電視,新聞播報的聲音開的挺大。

一天前他沒有接受易持的道歉,一天後的某個時刻兩人默契的開始了冷戰。

這樣倒是更自由些,對安易持來說,他關上門窩進被子裏,把自己團成一團,連腦袋也塞進被窩,希冀就這樣睡過去好了,可惜綿長的頭痛不肯輕饒。

是以尚小雲敲了敲門,很久後試探着推門進來時,安易持全然沒有發覺,直到被角被扯了扯,才連忙露頭坐起來,“阿姨,怎麽了?”

“沒什麽。”尚小雲在他床邊坐下,遞給他一個盒子,“新手機。你那個屏幕黑了一半吧,拿着。”

“這,我湊活一下,還可以用的……”安易持臉紅,是被窩裏悶出來的熱,摩挲着盒子一角,頓了頓,他說,“謝謝,讓你破費了。”

“買個手機的錢我還是有的,收着吧。”尚小雲笑,摸摸他的頭發,“你爸是個要面子的人,脾氣又擰,他要所有的事情都像他想的那樣來……你知道我也說不過他。我說你從小到大沒要過什麽,現在有了,不如就随你去吧。”

安易持抿抿唇,看她。

“可他說,我是後媽才會這麽說,若是親生的易遷以後這樣,我還能這麽置身事外嗎?”尚小雲拍了拍他的被角,“老實說,我不清楚,易遷畢竟還沒有。”

“可以不管我。”易持說,“慢慢過去就好了,我,我這次不會放棄。”

“不是來勸你改變心意。”尚小雲擡頭,“我覺得挺好。”

安易持愣住。

“我覺得挺好,男朋友叫什麽名字?”尚小雲問,“那天看過,沒記住。”

“……梁斷鳶。”安易持屈腿,手肘撐着膝蓋,胡亂撓了撓頭發,“斷線的風筝,的那個斷鳶。”

“同學?”

“高兩級,學長。”

“多虧他照顧你了。”尚小雲看着他略顯羞怯的表情,拍拍他的腦袋,“有時候我總想,是不是怪我當初要你選了自己不喜歡的學科,你大學才過的那麽辛苦,又生了那樣的病……現在知道有他在,我心裏就好受多了。”

“嗯。”安易持點點頭,“我過的挺好的,不怪你。”

“我不上班,有時候閑着胡思亂想,忽然就覺得,世界上不存在沒有痛苦就能得到的東西,不管是事業還是愛情。”

尚小雲從口袋

裏取出個雞蛋來,還冒着熱氣,靠着床邊的垃圾桶,她一點點地剝殼,頓了頓,接着說,

“跟男人戀愛會有很多困難,別人的評價啊,輿論的壓力啊,還有一經發現就會反映在事業上的,一些歧視。但仔細想想,其實這些東西跟女人也會有,本就沒多少一帆風順的感情……”

“揉一揉,消腫快些。”她拿着剝好殼的白嫩的雞蛋,放在易持側臉淤腫的區域,“所以擁有願望的時候,不如想做就做吧……後媽是這麽想的。”

她沖易持笑了笑,道聲晚安,走出門去了。

這些輕飄飄的話,其實不止是說給易持聽的,那更像是某種,對自己人生的總結。

她也是個很聽話的孩子,曾經是的。跟易持比起來,她只是運氣好些,沒有這般不在乎自己的父親。

可是,那麽聽話,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了半輩人生,扪心自問,她過的并沒有當初家人許諾的那般好,終究不是,自己做出的選擇。

她不願那樣早結婚,但父母要求,她便還是千挑萬選地,在30之前把自己草草嫁了出去。

她沒做好當母親的準備,但親友相勸,她便還是趁着年輕,生下小小的易遷,順帶着在自己也不甚成熟的時候,當了易持的後媽。

她試圖找份有趣的工作,但安濟民不準,她便還是收回心願,乖乖住進這空洞的大房子裏,無所事事着,虛度光陰……

父母的有些話不是騙人,比如說嫁給安濟民,她至少真的沒有為錢操過心,但有些話那時候并沒人提起,

比如獨斷的丈夫往往不止專橫在事業上,而且越俎代庖,要包攬妻子起居的任何細節,穿哪個款式的裙子,畫哪個樣式的妝容,踩哪個品牌的高跟鞋……他喜歡的一個女人,必須是自己的附屬品,不必有自己的事業或是,夢想。

若再來一次,尚小雲攥了攥拳,她想若是再來一次,她絕不會選這條路。

可現下木已成舟,那就這樣吧,不管是環境還是自己,她都已經沒有勇氣去改變了。

所以至少,看着這樣年輕的安易持,她想說點什麽,也想做點什麽。

告訴他想做的事情大膽去做,想走的道路大膽去走,就好像站在一段峭壁之端,她想振臂高呼,是警示,是指引,更是蠱惑——

易持,往相反的方向去,你沒有必要總是這樣聽話!

房間裏,易持摁着逐漸涼下來的水煮蛋,卻還是讷讷滾了好久,滿室寂靜中,突然極低地,說了聲“謝謝……媽。”

漫長的十多個春秋,他終于第一次,嘗試着更換了尚小雲在他心裏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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