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那麽多的委屈

大學以來,梁斷鳶從來都覺得寒假實在是匆忙,倉促短暫的還不夠他攢夠下一年的學費,更別提留出空閑來交際或是放松。

但這一年,他大四,一邊在鄧曦謙的創業公司實習,忙着上線産品的反饋與維護,一邊三天兩頭要跑回家裏,抽空給梁成均二婚的婚禮流程操持監工,可抽根煙的功夫,鑽着空子閑下來的時候,依然覺得這假期有些過于長了。

長到走了這許多天,還沒等到易持回來。

酒店隔出來的吸煙窗口,梁斷鳶掏出手機,給安易持撥去了視頻。

鈴音響了兩聲,很快被接起來,不用看畫面他也猜得到,易持定是走在濱河步道上,散着步等他。

“昨天回去太晚,沒跟你說,今天忙到這會兒,終于是閑下來了……”梁斷鳶暫停了一下,發現這回的視頻接通,卻是滿屏枯枝樹幹映着綠燈的影子,顯然是後置攝像頭取的景,于是出聲提醒,“換個攝像頭,易持。”

“每天都是那樣,多沒意思。”易持的聲音響起來,輕快,“今天給你看看河邊的風景吧,正好街上人少。”

“嗯。”梁斷鳶默默撣了撣煙灰,“看看。”

“你看,我跟你說過冬天的黃河水很清澈對吧,都沒什麽泥沙。”鏡頭抖動的厲害,定下來再看,是礫石鋪岸接着滾滾的流水,易持下到了河堤,“我小時候經常來這裏玩,水位低的時候露出沙灘,可以堆沙堡,挖戰壕。”

“離遠一點。”梁斷鳶說,“很危險。”

“嗯。”安易持聽話往後退了幾步,大概是坐下來了,鏡頭裏的世界變得平穩,“最近辛苦你了吧,昨天我在早間新聞裏看到叔叔了,他又開始忙,婚禮的事情是不是也交給你了?”

“是啊。”梁斷鳶頓了半晌,突然問,“怎麽了,你不開心。”

“我沒有啊,每天都是這樣,起床吃飯散步洗澡睡覺,沒有不開——”

“換個攝像頭。”梁斷鳶打斷了,雖然那聲音聽起來的确還是愉悅的,但聽在他耳朵裏,總與往日有些微妙的差異,“聽話,易持,沒什麽事的話,讓我看你一眼。”

靜了半晌,鏡頭轉換,屏幕上是安易持的半張臉,“不相信我,你看,這不是好好的嘛,真的是想給你看看風景啊,我答應過你。”

“拿遠一點。”靠着這從不曾出現過的角度,梁斷鳶愈加篤定有事,“易持,答應過發生什麽都會告訴我,還記得麽?”

手機裏沒有回音。

“不說話?”梁斷鳶掐了煙,鏡頭晃動着好像就要挂斷,“我買最近的航班,晚上3點鐘能到,把你家地址發給我,我去找你。”

“不要!”安易持急忙出聲,斂目嘆了口氣,半晌,鏡頭拉遠顯出了全貌,他左半邊臉眼角青的厲害,唇角也腫了些,帶着破皮的傷口,“我,沒什麽大事的,你別過來。”

“誰打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梁斷鳶把尚帶餘熱的煙頭攥進了掌心,不待他回答,很快推測出了答案,聲音冷了幾度,“安濟民。”

“發生了一點争執。”安易持扯着嘴角笑了笑,“都是皮外傷,不要緊的。”

“你說。”梁斷鳶不理會,“我聽着。”

故事的開端是一個意外,安易持這樣定義。

一切都源于安濟民和安易持拿着同樣大小,同款顏色,甚至邊框也相差不多類似的華為手機。

上一個晚上,易持散步回家,拎着一兜櫻桃進門,架不住弟弟撒嬌,随手把手機放在玄關鞋櫃上,先去了廚房洗櫻桃。

等他洗淨裝盤端出來時,晚歸的安濟民拿着手機,就站在門口。

起先,安濟民順手捏起來摁亮屏幕,沒有經過密碼直接就打開了鎖屏時,已經知道是自己拿錯了,他本要随手放下,卻看着那微信聊天窗口的背景,莫名覺得眼熟。

他先以為茶色短發的小姑娘與人親吻的圖片是個網圖,就像年輕人都喜歡的那樣,随手被拿來做了聊天背景。

但某種奇妙的預感讓他沒有關上屏幕,就那麽盯着,皺眉思索。

猛一擡頭看見端着櫻桃出來的安易持關廚房大燈的側臉,茶色短發,帶帽衛衣,立領內襯……

猝不及防地,他找到了答案。

“這是什麽?”

如同被深井常年不見天光的冷水澆透,安易持聽到這一聲質問,看到亮起屏幕上的內容時,不自主打了個寒顫。

“……照片。”

安易持從沒想過出櫃,他沒有那個勇氣,又恰好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回家來唯一的願望,就是相安無事度過這一月的時光,不要惹安濟民生氣,然後好好地,再回到學校去。

他每天挺早起床,去早市買菜,回來幫家裏阿姨搭手,一起做好午餐,晚上用過晚飯,就悄沒聲兒出門,在濱河步道溜達,一切都如往常。

他們井水不犯河水,本來相安無事得很好。

但粗心,大意,就這一次,平靜無波的生活就刮起了兇猛的臺風。

安濟民鐵青着臉,捏着手機往客廳走,安易持沒敢動,把裝着櫻桃的瓷盤塞進弟弟易遷手裏,趕他回房間去玩。

等他猶豫着,走進客廳巨大的水晶燈光束中去時,安濟民已經把聊天記錄翻到了頂,一連串的親密詞彙和視頻邀請記錄在他眼前打着轉晃悠,推着血壓一路飙升。

一轉身,他抓起桌上的遙控器狠狠丢了過來。

尖角的塑料硬殼擦着眉骨劃過,砸在牆上,碎成許多個呲牙咧嘴的殘骸,巨響。

安易持伸手摸了摸,眉上立時腫起一道刺痛的紅痕,大概破了口,“能把手機還給我嗎,爸。”

“我不是你爸!別在這兒丢人現眼!”安濟民這回一轉身,砸過來的是手機,沒套保護殼的手機砸在承重柱上,砰一聲響,再落地,居然沒碎。

“怎麽了這是?”尚小雲聽着動靜走出來,一眼看見蹲下撿手機的安易持臉上長長的劃痕,“哎呦,大過年的生什麽氣也不能往臉上打呀,怎麽了這是?”

“我問你,照片上那是誰?”安濟民攆過來,一把扯開了尚小雲,想去抓手機,被安易持捏着躲開了。

啪——

這回沒再砸東西,狠狠甩在安易持臉上的,是安濟民厚重的一巴掌。

一下用勁不小,至少尚小雲還從沒見過,打耳光能扇破半邊嘴角,瑟縮了一下,她走近幾步,拉住安濟民的手臂,“好好說啊,別動手,易持出院沒多久,經不住你這麽打。”

“住院!”安濟民狠狠甩開,當真是氣的臉紅脖子粗,一時有些暈眩,“沒治好就接着回去治,那點兒錢我還有!”

“問你話呢,那是誰?你年前在哪兒?”

“朋友。”安易持終于說了一句話,扯了扯嘴角,低着頭,“年前在醫院。”

縱使是中間隔着尚小雲,安濟民激動起來,又一個耳光還是穩穩甩在安易持臉上,左臉,破口的嘴角腫起來,紮人的疼。

“再說一遍,年前在哪兒?”

“醫院。”

相同的文化重複了三次,落在左臉的耳光安易持也又是結結實實吃了三記,“我真的在醫院。”

他以為自己會哭的,畢竟長這麽大,縱使再怎麽嚴苛,安濟民也

遵循着打人不打臉的準則,這般充滿侮辱地打,真真是十幾年來頭一遭。

可出乎預料的,安易持擡頭,竟是一滴淚也沒落,手背蹭了蹭嘴角,他吸了吸鼻子,一滴墨似的血跡落在白瓷磚上,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彙聚在一起,開出一小片刺目的花叢。

易持的身後,玄關巨大的玻璃魚缸裏,眼神空洞的金龍魚又一次悄無聲息地游弋而過。

“擦擦,快!”尚小雲跑去扯了紙巾堵在易持人中,再三壓住安濟民蠢蠢欲動的手,“你是要打死他?他是你親兒子,到底怎麽了這是?”

“你看看怎麽了!”安濟民終于是憑着蠻力搶來了手機,到底顧忌着尚小雲,沒用勁再砸過去。

尚小雲拿着手機看,沉默了半晌,将聊天記錄翻到頭,又翻到底,實在也不敢昧着良心,說那照片上骨骼清晰的人也許是個女的,讷讷半晌,她悄悄把手機塞進安易持衛衣插兜裏,“不管怎麽說,先冷靜一下,好好說。”

“過年這幾天你去哪兒了?”安濟民往客廳的沙發走,幾分鐘漫長的沉默後再問。

“……朋友家。”安易持被尚小雲護在身後,鼻血泅濕了層疊的紙張,他在沙發對面站定,想着,撒了個謊,“住院的東西沒收拾完,就在他家暫住了幾天。”

“什麽不正經的朋友?!”安濟民當真氣的坐也坐不下了,“兩個男人,搞的什麽惡心勾當,還跑到別人家裏去,什麽身份,什麽目的,他憑什麽叫你進去,你把我這張臉都丢盡了!”

安易持什麽也不說,看着燈光下安濟民飛濺的口沫,好像臉上的痛都沒痛在自己身上。

“認個錯,先認個錯。”尚小雲轉過身來,戳戳他的胳膊,壓低聲音,“等你爸氣過了再說,好不好,先認個錯,挨了打疼的還是你。”

就是這一句,像一根針,倏忽刺破了安易持僞裝很久的置身事外的冷漠,那一瞬間,委屈,疼痛,屈辱,難過……雜陳的情緒紛紛湧上來,就堵在喉口,梗的安易持想哭。

“我沒有,我為什麽要認錯啊?”哭出來第一聲,那被堵在後頭洶湧的難過就争先撲了出來,失控的淚沖刷着滾燙的臉頰,刺痛的嘴角,還有讓人眼前暈眩的不分明的白光,“我什麽也沒有做錯啊,爸,我上學一年半,你來朔桑出差,就在隔壁的開發區,卻怎麽都不來看我,我住院一整年,你嫌我丢人,借着醫院沒收手機,甚至一次都沒有過問過我……”

“我關在醫院裏,是他怕我不吃飯,提來水果零食,是他怕病房太冷,買來冬天的棉被,是他怕我不肯配合,拿自己的身體威脅我,也是他到處跑着去交醫藥費,還專門找了學校心理系的老師,用自己的工資,幫我約了最好的心理咨詢……兩萬不夠的,爸,他圖什麽,我有什麽?”

“連你都嫌棄的我,有什麽能給他的?”

“為什麽你從來都不過問,你不是,我的親爸嗎?”

“我從沒有傷害過別人,從沒有做過壞事,我那麽聽話,可是為什麽要經歷這些?”

“我不想要去別人家讀書,不想要總是轉學,更不想被同學欺負……活的很好的人,為什麽會想去死啊,爸,你為什麽都不問問我,疼不疼?為什麽?”

“我真的疼啊……”安易持的抽泣讓話嗚咽着有些聽不清楚,“我疼的想死了,可你們都不要我,男人怎麽樣,女人又怎麽樣?沒人要我的時候,只有,只有他還記得我。”

“你,你們,”安易持指着沙發上的安濟民,指着眼前幾步的尚小雲,“我為什麽錯了,我到底哪裏錯了,我到底,要跟誰認錯啊?”

空氣中寂靜蔓延,偌大的客廳,就只剩下安易持站也站不穩,停不

下來的斷續的抽泣。

尚小雲愣住了,十年,她見過永遠笑吟吟溫柔的安易持,見過笑點低樂的有些傻的易持,見過聽話從不反駁的易持,也見過偶爾倔強生氣,把自己鎖進房子裏拒絕溝通的安易持……可她從沒見過這樣直白,訴說着委屈的安易持。

當那些其實細細想來就能明白的委屈藏于人後時,她可以自欺欺人,想着,也許是有些不公平的,但那孩子不說,大概是可以忍受。

可當這些顯而易見的委屈曝于人前時,她再做不來掩耳盜鈴的事情了,她朝安易持走,張着懷抱,她嘴唇蠕動,大概想說什麽。

可話沒說出口時,耳後一聲巨響,安濟民掂起了茶幾一角沉重的玻璃煙灰缸,猛地向毫無防備的安易持身上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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