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祁遇白今天的行程比平日少,特意留出了晚上的時間。

他需要回一趟家。今天是老祁總壽宴,家裏故舊親朋一大堆,老宅想必很熱鬧。祁遇白要回家的事,章弘已經提前跟祁宅的人打過招呼,畢竟極難得回去一趟,最好還是別鬧什麽不愉快。

晚上七點,他自己開車往老宅去。隔得不算太遠,幾十分鐘路程。

這輛車他又是好幾天沒開了,剛一上車,副駕座位上竟然有個眼熟的東西。祁遇白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直接沒有踩油門,待在停車位撥通了電話。

電話那頭有個熟悉的聲音,“祁先生?”帶一點驚喜,還帶點小心翼翼,只是背景聲音好像比以往要嘈雜一些。

祁遇白自己都沒覺察,他聽到這三個字,心裏因為要回家而壓了一天的無名火莫名降了不少。

“你在哪兒?怎麽這麽吵。”不過他一開口還是那個無所謂的腔調。

“我嗎?”林南的音量提高了一點,又着急地說:“你等我一下我去樓梯那兒跟你說。”

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後,對面果然靜了不少。

“祁先生,”林南還在微微喘着氣,“我在劇組殺青宴。剛才周圍有很多人講話,所以有點吵。”

“你不是早就殺青了麽?”祁遇白感覺奇怪,明明林南都已經從基地回來半個月了,兩人面也見過了兩回,怎麽現在還在參加殺青宴。

“是全體主演都殺青了,所以才搞殺青宴,不是為我辦的。”林南的呼吸平複下來,态度良好地說,“祁先生找我有什麽事?”

祁遇白這才想起自己打這通電話的初衷,他從駕駛座轉過頭盯着副駕位置上的圍巾說:“你又在跟我耍心機了。”

“啊?”林南心裏咯噔一下,聽到這句嚴厲萬分的話整個人都有點慌,一時想不出自己做錯了什麽,慢吞吞地問:“我怎麽啦?”

“故意把圍巾留在我車上。”祁遇白眉尾上挑,看起來倒并不反感這樣的心機,輕輕嗤了一聲道:“一次是不小心,兩次就是蠢得無可救藥,你知不知道。”

林南雙眼圓瞪,貼着手機的那邊耳朵迅速變紅,心虛地望了眼他身處的安全通道轉角,期期艾艾地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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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想騙我?”

“我……”林南自己都忘了這回事了,上次見過面後祁遇白送他回家,他留了個心眼,自以為聰明地将圍巾又留在了座位上,心想祁遇白見到了應該會再聯系自己。

想不到祁遇白這麽聰明,一眼就識破了他的想法。

其實哪裏是祁遇白聰明,分明是林南的方法太傻,他但凡換個眼鏡手表也不至于這樣明顯。怪只怪他在這方面沒什麽天賦,一切全靠自己琢磨。

“我真的是忘了,不是故意的。”林南越說聲音越低,越說心裏越虛,到後來連自己都覺得這辯駁太蒼白無力。

祁遇白心念一動,頓了會兒說:“我晚一點找你。”

林南連忙欣喜地說:“好啊!”

祁遇白聽見他驚喜雀躍的調子,嘴角勾起一個笑容,正要開口再說點兒什麽,卻聽電話那頭有個陌生的聲音。

“林南,你在裏面嗎?”

林南吓得一轉頭,只見戚嘉文拉開安全通道的門走了過來,身形高大的他将走廊裏的燈光都幾乎擋住了。

“你還真在這兒,找你半天了,導演等着你呢。”戚嘉文顯然是來拉他回去共同對抗勸酒大軍的,說完這句朝他手裏看了一眼,問:“你在打電話?”

“對。”林南下意識地捂了捂話筒,匆忙點頭道:“你先過去,我馬上就來,兩分鐘。”

“那好,我先回去了,你也趕緊別打了,快回來,我快頂不住了。”戚嘉文毛毛躁躁地來,又吵吵嚷嚷地走。

林南吐了口氣,重新拿起電話說:“祁先生你還在嗎?”

“嗯。”祁遇白臉上又恢複了平靜淡漠。

“我得回去了,剛才劇組的演員過來找我。”

“嗯。”

“那我晚上等你電話——”

林南聽着聽筒裏突然傳來的嘟嘟聲有些愣神,自己那句大概幾點鐘都還沒問出口,祁遇白就又像片雲一樣飄走了。

他呆望屏幕片刻,收起手機走出了樓梯間。

——

半小時後,祁遇白開車回到了祁家的別墅。老宅位置雖然不偏,裝修卻有些過時,但老祁總并不贊同翻修,原因無他,別墅當年裝修從裏到外都有祁遇白母親的心思,是祁母的審美結晶。

祁母身體雖然從年輕時就不好,但對室內設計的鑽研卻一堅持就是二十年。祁遇白的勞斯萊斯剛一開到院門口便有人來迎。他放慢速度往裏緩行,只見幾十米外的三層老宅燈光通明,大廳似乎正在用餐,透過玻璃能隐約瞧見兩三個端着托盤的傭人身形小心地穿來穿去,忙碌異常。

車停進車庫,祁遇白起身下了車,侯在車門邊一個年輕人替他接過了手提包,引着他往人聲鼎沸的地方走。

“祁總您到得正好,前廳正在上菜,我們還以為您得遲一會兒呢,位置都給您留好了。”

祁遇白腳下步子邁得比平時慢些,內心有些不願接近家門。他問:“爸呢?”

“祁董在一樓跟客人說話呢。”

以往祁家的傭人都稱他少爺,出事以後祁父在氣頭上時不肯認他,堅持不允許大家這樣叫自己唯一的兒子,因此大家就以“祁總”、“祁董”代指他們兩父子。

祁遇白點點頭,“人來得多麽?”

“多!多着呢。祁董興致挺高,應該……”年輕人賠了個笑,“應該挺高興的。”

“嗯。”祁遇白表面沉靜,心裏已經是重逾千斤。近兩年他只要靠近這個家,基本都是這種狀态,既煩悶又無奈,心中有火但沒有宣洩的對象。

片刻後,傭人小跑上前替他拉開門,站在門邊等着他進去,又笑容滿面地往裏喊了一聲:“祁總回來了。”

長桌四周二十來位親戚熟人聞言紛紛轉頭看向門口,場面居然安靜了一瞬。

祁遇白站在門口,感覺自己缺了些走進去的勇氣。他的肺重重地吸了口氣,像是要最大可能地留住室外的新鮮空氣,然後才迎着水晶吊頂的刺眼光線跟室內熱得過了頭的暖氣走進門。眼睛往裏一看,就見到了坐在長桌盡頭的他的父親。

祁遇白長得很像他年輕時的父親,這一點他母親曾告訴過他。只是近兩年祁父頭發漸白,精神也不如以往,看着倒不太像了。

他父親右手邊還坐着祁母的親妹妹,祁遇白的姨媽,白韶容。

“我外甥回來啦——”白韶容從座位上半站起身,滿臉笑容地朝祁遇白招了招手,“外面冷吧,快過來坐。”

祁父左手邊的位置還是空的,顯然是為祁遇白而留。

衆人聽得這兩句親昵的話語,這才恢複了些祁遇白進門前的熱絡,紛紛出聲跟祁遇白打招呼。

祁遇白跟面前這些熟稔多年的親朋點頭問好,臉上神情卻緊繃無比,腳步緩慢地移動到了主位,站在桌邊朝他那從他進門就沒有動過分毫表情的父親喊了聲爸。

祁父冷若冰霜的臉上沒有因為這個字有絲毫動容,眼睛只往祁遇白身上看了一眼,就轉頭招呼親戚:“大家随意。”

祁父一直是這個家裏最有威嚴的人,但他同時也曾是一位慈父。他護着兒時的祁遇白邁出第一個不怎麽穩當的腳步,教會祁遇白提筆寫字,送他出國留學時也曾因舍不得唯一的兒子而眼底泛紅。

可惜這一切在兩年前都不一樣了。

當然是祁遇白的錯,這他明白。所以祁遇白才會不敢回這個家,甚至不想再看見自己的父親。他也因此無比理解自己的父親為什麽不想再看見自己。

他們是這個世界上如今最明白彼此感受的人。

祁遇白已經習慣了被如此對待,因此面不改色地依舊坐到了祁父身旁的位置。他無疑是破壞了整場氣氛的人,自他到來在場的衆人笑得多少有些不自然。

只有白韶容心疼他一如往昔,不住地站起身往他碗裏夾菜,就跟他還在讀高中一樣,嘴裏還催他多吃一點。

“謝謝姨媽。”祁遇白眼神溫柔地把碗擋了一擋,“夠多了。”

“你看你都瘦了。”白韶容眼裏不自覺流露着對自己這個外甥無比的疼愛,“是不是公司事情太多,太操勞了?平時要多注意身體,你一個人住也沒個人照顧,吃不上周嫂的手藝。”

周嫂是他們家的傭人,已經在祁家待了幾十年,一直負責為一家人燒飯。白韶容的姐姐白韶音從小就十指不沾陽春水,嫁給祁父以後更是如此,對做飯一竅不通。

一直沒有出聲的祁父聽到這句話卻從鼻中輕哼了一下,用只有他們三人才能聽到的音量說:“韶容你操心得太多了,他哪裏可能一個人住。”

白韶容拿筷子的手一頓,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姐夫,今天就不說這些了。”

這時周嫂端着菜從廚房走過來,一見到祁遇白就兩眼亮起,正要叫一聲少爺,忍了一忍又放下菜,“祁總總算回來了。”瞧了眼祁父的臉色後靠近祁遇白輕聲說,“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多吃點周媽做的菜,這道羊腩煲是我下午聽說你要回來特意加的,趁熱多吃兩口,可別餓着肚子回去。”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哽咽。

說完這句,她眼中淚花閃了閃,轉身回了廚房。在她心裏,祁遇白跟自己的兒子原本也沒什麽兩樣。一年中只見上這麽幾面,哪一次都想着給他做點愛吃的。

誰知她剛一離開,祁父的臉色卻更冷了一層。

這道羊腩煲不僅僅是祁遇白愛吃的菜,也是他母親的最愛之一。祁父被一道菜勾動悲腸,一時間已經是難以平靜。他兩眼深深看了祁遇白一眼,眼中有無數悲傷、想念、失望、痛心,終于又化成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沒吃兩口,祁父就借口身體不适回了樓上。

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祁遇白在祁父轉身後同樣放下了筷子,接着右手便被白韶容在桌面緊緊攏住。

“遇白,先別走,聽姨媽的。好歹跟你爸說兩句話再走,親父子哪有隔夜仇?”

“姨媽。”祁遇白聲音聽上去非常累,跟平日那個殺伐決斷的他全然不同,“我們不是仇人。”

可也不像父子。

白韶容站起身來,又按了按他的手背,安撫他道:“你等一等,我上樓去勸勸你爸。其實你爸很想你,他沒有不想看見你的意思。你等姨媽下來叫你上去,好不好?”

祁遇白只能點頭同意。

白韶容上了樓,推開房門,就見祁父正一個人坐在桌前,手裏拿着一個相框。不用看,她也知道相框裏是她姐姐年輕時在海邊的一張游客照。白韶音得意自己照片上那條裙子是親手做的,因此洗出來放在了桌上。自姐姐去世以後白韶容就經常見到祁父拿着這個相框出神,在房間裏一坐就是很長時間。

“姐夫。”白韶容從後面叫了他一聲,“怎麽又在看這張照片。”

祁父轉頭看見她,慢慢放下手裏的相框:“擺在這裏,看見了就拿起來多看一會兒。”

白韶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眉頭緊蹙道:“不是說好了,今天暫且不提姐姐的事,好好跟遇白聊聊嗎?”

祁父一聽到那兩個字,剛剛對着相框的溫和煙消雲散,語帶厭煩道:“我一看到他,就想起韶音的死,還有他平時做的那些事。你讓我怎麽跟他好好聊?他有臉聊,我都沒臉提。”

“哎。”白韶容嘆了口氣,“事情都過去兩年了,咱們也得往前走。你們兩父子再這樣僵下去,什麽時候才是個頭?你難道就希望遇白這樣混一輩子,不結婚不留後不回家?”

祁父指關節在桌面重重扣了兩下,就連這習慣性的動作也跟祁遇白一模一樣:“他不回家難道是我逼的嗎?是他自己心裏有愧,不敢回來罷了。”

“至于不結婚不留後……”祁父的聲音冷得更厲害,“這你倒不用操心,他只要還是個人,還記得自己是白韶音的兒子,這個婚遲早是要結的。否則他恐怕也睡不安穩,天天擔心韶音在夢裏出現吧!”

“姐夫——”白韶容聽得心裏直打冷顫,回頭往門外看了一眼,急聲道:“快別說這種吓人的話,姐姐最疼遇白,哪裏舍得讓他睡不安穩。”

祁父像是想到了什麽畫面,臉上仍是一副厭惡至極的表情,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說。

白韶容跟祁父談話無果,走下樓去想去做祁遇白的思想工作,可一樓哪裏還有祁遇白的身影。她跑進廚房問周嫂:“遇白呢?”

周嫂一邊抹淚一邊說:“剛剛我過去送菜,見到少爺從樓上下來。我就問他今晚能不能在家裏住一晚再走,他說不了,讓我自己注意身體,然後就出了門,現在應該已經開車離開院子了。”

白韶容心裏惶惶然一片,料想祁遇白已經聽到了自己跟他父親的談話,此時心裏也不知是何種滋味,想必既是傷感又是無力,沒臉面再留在家裏,因而直接走了。

想到這裏,她望望周嫂,眼尾也滲出一點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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