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早死早超生
自從那天費立與喬幸短兵相接談崩了後,盡管傷口被撕開了,但在兩人寧為鴕鳥的心智下,再也沒有去觸碰那血肉模糊的傷口。
雙方僵在冷戰的局面上。
喬幸照舊每早為為費立準備早飯,可是後者卻看也不看一眼,匆匆回來換了衣服就奪門而出。她輕嘆一聲,無言地默默收拾去。
她照習慣撿起他的衣物,分類好該洗或該拿出外邊給人幹洗的。可衣物總滲透出一股濃郁的隔宿煙酒味,她自也是有絲心酸難過。
不過一碼歸一碼,既然已亮了刀,總得砍下去。
她也沒停止通過各管道的大小招聘廣告,忙不疊折騰去面試。
而在費立這邊廂,停不了尋思,卻不甚解妻子怎麽會猝然産生的變化。
這麽多年的相處,他太了解這個女人了,就算有風也未必掀得起波瀾,何況之前一點蛛絲馬跡的預警都沒有。
是什麽,還是誰,在她茶杯裏攪動起這場風波?
于是,他找了專業偵探去追查她的蹤跡。
可是連日來得到彙報的實情,不外都是她像盲頭蒼蠅般到處找工作的身影,顯然并無多大可疑之處。
看着照片中的妻子,全身上下舍棄一慣名品的裝扮,改換裝着普通套裝,居然還去擠公車擠地鐵。
他怔忡地失神了會兒——讓他想起當初剛認識她的模樣。
有點心虛,少不了的是心痛,更多的是不解。
都到了這時候,她的重新出發點是何苦來哉?
這日浏覽完那堆照片後,正打算放棄繼續追蹤了。
可那個探子,這時才慢條斯理地,從那疊照片中抽出其中一張,指着照片一角說:“據我的觀察,如果沒有錯的話,似乎也有其他人對她關注不已。”
費立一聽,心頭震了震。
難不成妻子有了其他人乎?
他看到并不在照片焦點的一個男人,看似普通路人無疑。
不過,這家夥不可能無的放矢,憑空捏造可不好随便交差的,除非他想要偵探所關門大吉。
于是,費立二話不說,堅定繼續追查。
不過,目标轉為找出背後誰是撒網的推手。
一向沒有盡情發揮腦前額葉功能的短板喬幸,自然不會去想到,在她生命中出現的兩個別具用心的男人,此刻正秣馬厲兵,就在自己身後上演着一出諜中諜的年度大戲。
這對她乏善可陳,跡近無味無色年近四十大齡的生命旅程,到底是一種恭維,還是一種亵渎?
晚來如醋的人生,似乎陷入更深沉的戲劇性。
“根據我們所知,他不過是個受薪族,資料顯示看來不像是個危險人物,乃至更不像抱有任何企圖心。”探子出示小賀與對頭探子接觸的照片。
果然姜是老的辣,費立多出一個心眼,讓原先的那個螳螂做誘餌,另外加補個黃雀在後,終于揪出了小賀這條線索。
相比之下,方傑畢竟還嫩着。
就算他在幕後蟄居,但他這座大山,要藏也難于藏得住,遲早總會顯露出來,只要對方夠耐心,只要對方肯花錢。
恰恰不幸,方傑正遇到這麽一個巨強對手。
喬幸依然心無旁骛地,專心積極到處尋找工作。
可惜,諸神已引退,基督也不顯。
她仍沒有得到上天的垂憐,繼續面對求職不果的現實打擊,一路上磕磕絆絆不已。
她順應着這種磨難,直覺上是命運讓自己償還之前所欠的債務。無怨無悔,一如既往把偏執誤識為堅強的神——完全符合她的亂碼個性。
在未談崩之前,盡管晚間一般上都不很清楚費立回家的時間,但他總會出現在早餐桌上。
她盡妻子的責任,配合地準備他喜愛的小菜,然後彼此也會有些瑣碎的家常交流。
偶爾他會裝模作樣說說晚間應酬的抱怨話,甚至提起一些以前的話題——充分地裝出一般正常夫妻該有的态度。
可是,自那天攤牌的後階段,費立回家的作息倒成了高深莫測的時間表。
有時喬幸披頭散發精疲力盡從外邊趕到回家,居然看到他就坐在大廳裏。
也曾有過,她正狼吞虎咽地吃着泡面之際,他開門進來,冷冷地掃她一眼,換衣再出外去。
他似乎總逮到她最狼狽的時刻出現,好像存心看她出醜并做着無聲的諷刺:你再多的刻苦耐勞亦是徒勞無功。無用功,懂嗎?
在喬幸的眼裏,他這些出其不意舉止以及無視她的眼神,幾乎全變相被她視為一種提心吊膽冷暴力。
盡管他什麽也沒有說。
而費立偏偏出之于擔心和焦躁,才會做出種種異于常态回家“突擊”妻子。
可惜,兩人都分頭逃向不同的方向,已丢失了能互通的聯系頻率,而任由喪失語言功能的體肢任性地發出錯誤的資訊,相互在痛苦中産生難于消化的心靈垃圾。
喬幸避不開費立的冷暴力折磨,加上仍漂浮在茫然一片的求職苦海裏,更壞的是,不時仍得窮于應付母親常出其不意做出種種,但求自保多于助力的小動作。
喬幸的世界前所未有的引來一塌糊塗的混亂和無措,遂頻臨崩潰狀态。
這些年來,她着實也過着無争無慮的養尊處優生活,哪堪承受突然如來冗重的精神壓力和體力消耗?
于是,這麽一日,她還未追趕上公車,就在路邊沒有預警地倏然倒下——休克去了。
最後的意識,好像依稀聽到有人在萬分焦急地喊着自己名字的幻覺…
醒來時,茫然睜開眼,一時分辨不清身在何處。頭暈目眩、全身酸痛是她僅有的意識。
“醒來了?”是母親的聲音,發自房裏某個角落。
她想要挪動身軀,卻發現自己虛脫得無力動彈。
“費立來過,說回去給你收拾一些日常用品帶過來。你就別再多想,好好把身子給養好。”
母親走近,以漫不經心卻異常輕松的口吻接下去說:“他看來簡直心疼着急死了,你就趁這個機會與他重修和好,趕緊給他養個娃兒,還能不把他給吃得死脫麽?”
喬幸別過臉。早已幹涸多時的淚腺,突漲飽了起來,淚水像壞掉關閘不停地洶湧而出。
母親看到這種情況,卻似乎讀到另外不同的意思,以為她真的被自己的話所動。
一面拿紙巾替她擦淚,一面語長心重的說:“你就信媽的話,別再固執,好好養着。看,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像什麽話?別再折騰什麽找工作了。醫生來過說了,你這全是累積壓力造成的病症,甚至鬧到營養不良去。別再哭了,嗯,就聽媽的話。”
母親還在沾沾自喜地絮叨着:“他一聽你出事了,火急火燎地趕來,馬上給你住這上好高級的病房,他要是不愛你,他會這樣嗎?”
喬幸多希望自己現在還在昏厥的狀态裏,如此一來,可以不必清醒地聽着母親句句刺進心裏的話。
不幸的是,她的身體和大腦再次以不同的方式背叛了她,讓她動也不能動,四肢像被釘着僵直地戳在那兒,而大腦偏偏卻有着清醒無比的神志。
不久費立拿了她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過來,母親識趣地走開,留下他倆獨處。
母親為何總在沒必要的時候做無用功的聰明呢?
費立是一副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悲哀,沉默良久地立在一旁。
她只能閉起眼睛,躲開這種互相膠在不知所措無從應對的傷感場面。
他輕巧地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
然後,在床邊的一張椅子坐下,伸手用拇指往她臉上抹去斑斑的淚痕。
她似乎聽到他輕微的嘆氣聲。
(喬幸想起,不懂打從什麽時候開始,兩人的身體幾乎變成了磁鐵的同體極,要麽同樣是正要麽同樣是負,只要稍微接近立馬就自動感應到而相斥。這個不言而喻的莫名忌違,也許是負負得正的效果,卻似乎讓他們找到得更恰當的相處方式似的。)
是故,當他現在指尖輕輕劃過她的臉龐,有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掠過喬幸的腦門。
乃至,她驀然憶起,小時一次不懂受了什麽委屈,在父親的病榻前不斷流淚。
父親伸出孱弱的手輕輕地替她拭淚,一次又一次來回在眼角下不停地拭擦着。
那時父親大概已有預兆在人世時日已不能多留了,可卻什麽也沒多說。
他該是多麽地憂慮這個未滿十歲的女兒呀。未能看着自己長大,他該是有多遺憾呀。
記憶中還有,小小的時候被父親抱着坐在他膝上,老常聽他說:“我家幸兒有着爸爸的眼睛,既明亮善良又深情,毫不藏着壞主意的。”
沒人可以想象得出,那形如杏仁般大的淚腺,竟然可以發揮出如此巨大的容量,那淚水幾乎像瀑布般永恒地流不完似的。
這段往事勾起了她的淚水,再度破堤湧出。
啊,她仿佛終于有點明白了,為何這些年來自己不願對生活做出任何改變,盡管在那種有名無實的夫妻關系下。
她甚至一點掙紮也沒有,如果不是方傑偶然闖進來的話,她從來也沒有想過,一次都沒有。
是的,費立一直是讓她有着代償性依戀父親的感覺。
他總是那麽包容她,無論她做出多少超乎實際年齡的無知無能下限。
她甚至對他常愛用手去撥弄她前額頭發這細微舉止,感到無比快樂滿足。
她甚至憶起,第一次見他時,他顯得那麽鐵面無私,把她狠批得慘不忍目睹。
然後,一次又一次的修改設計方案。後來,情況逐漸變好了,且越來越好,到最後遂變成為了她男朋友。後來的後來,成為了丈夫。
一個有求必應的丈夫,一個誠如天降下來從母親手裏把她塔救出來的丈夫。
她突然微微一怔,原來自己一直把他代替了成長中缺席的父親。
她依賴他,信賴他,愛他,卻從來不會置疑他的一切,甚至對他在外邊的風花雪月一點也不嫉妒。原來…
她睜開眼,正好看到俯身為她拭淚的費立,盡管眼眶裏漲滿了淚水,她依然在模糊中看到,他眼中一片莫名痛楚一展無遺。
頓時,她心中恍然大悟了。
她抖摟摟費力地伸起手去抓他的手臂。
兩人四目對視,她蠕動了一下嘴唇,想要說點什麽。可是,舌頭仿佛是厚實的吸墨紙制成,低沉地吐不出任何聲音。
正在這刻,房門倏然被拉開了,進來了醫生和兩個護士小姐。
費立猝然起身讓位為他們,接下來就引來了一陣忙碌檢查點滴和心跳血壓什麽的檢驗的…
費立與醫生低聲在講話,貌似在商量着什麽。然後,一組人馬收拾儀器,悄然離開了。
“你就留在這裏住幾天,因他們發現你有虛脫和胃部輕微出血的跡象。讓媽留下來陪你好不?”他以十分溫柔的語氣說。
喬幸既點頭又搖頭,使盡了全身力量想要說點什麽表示點什麽。但徒勞地力不從心,只出現睜大眼睛的茫然表情。
“他們給你打了鎮定劑,你稍會兒就入睡了。什麽也別多想,就靜養幾天,好不?”他拍着她的手背說,然後把她的手塞進被子裏。
她仍不死心,想着再說些什麽,但藥效幾乎立馬産生作用了,眼皮慢慢地,沉重地蓋了下來,撐也撐不住地覆蓋了下來。
喬幸眼眶裏遺留的兩滴淚水,最後落在潔白的枕頭上,像兩朵綻開的小小棉花。
費立順手在她眼角輕輕拭擦了一下,把淚水最後的痕跡抹去。
他邊輕撥順她的發絲,邊怔怔望着她削瘦蒼白不已的臉龐出神,眼角不期然地潤濕了起來。
該拿她怎麽辦?怎麽辦?(最後那句是似乎是在問自己的。)
想起她剛才與他對視那瞬間,泛起的眼神,毫無退縮的堅定,卻飽含着歉意和愛。誠然有着千言萬語卻一切盡在不言中,他畢竟已讀懂了出來。
啊,遲鈍如她,應該是已覺悟出所有前因後果的症結了。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陌生眼神。
十多年來未曾見過的眼神,由天真未鑿取代的是一副洞察出事實的眼神。
一向小迷糊的她,好像突然就在這瞬間長大了。
費立驀然感覺到千軍萬馬在心房上奔襲而至,一陣不能自己的心痛如絞,堵得胸口酸楚苦澀難于忍受。
因為,他已了然,能夠把她留住在身邊的時日,應該是到頭了。
他只是想着,最後該給她再做些什麽樣的安排,在他決定放手之前。
他希望她不要再固執己見,務必讓他再能為她做些什麽。
“神呀,請禁止我,我并不想成為她幸福的障礙物。”
走出醫院,費立仰頭對着漆黑的天空,無聲地在心底說了那麽一句充滿敗北滋味的話。
然後,悲怆地邁步走向停車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