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伏低做小

周日傍晚,他們終于逆着人流走出廠區。

再度呼吸到絕對自由的空氣, 靈魂也從內向外地松弛下來, 一切宛若新生。

臨走前, 阿浩突然想起一個重要問題:“我把身份證押在門衛那裏, 什麽時候才能拿回來?”

周唯怡聳肩:“拿不回來了, 你直接去派出所補辦吧。”

“會不會被人盜用?”

她像看外星人一樣看着他:“當然會被盜用。這裏的身份證100塊一個, 大部分用來辦信用卡,透支套現之後再拿到網上轉賣。被人買走之後會發生什麽, 我就不知道了。”

阿浩驚出一身冷汗:“那怎麽辦?”

“沒辦法啊,你以為門衛為什麽要扣身份證?”

女人滿臉無辜表情:“回去在報紙上辦個公告挂失,日後銀行真的起訴、追賬, 至少還能有個說法。”

望着身後那扇破破爛爛的廠門, 剛剛擺脫民工身份的某人差點有再度沖回去的想法。

然而, 那行屍走肉般的生活太可怕, 阿浩實在沒勇氣繼續挑戰。

他只好略顯哀怨道:“古有借花獻佛, 現在是借身份證獻資本家——工廠裏守備這麽松, 你完全可以自己混進去嘛。”

周唯怡“嘿嘿”一笑:“混是混得進去,但不一定能出來。”

男人好奇:“怎麽講?”

“我上次調查DCG的時候,給他們惹了不少麻煩, 身份暴露被列入黑名單,所以……”

重返小鎮中心的路上,周唯怡簡單介紹了自己在華辰資本的經歷,解釋其為何無法自行進入廠區。

通過這兩天的了解,可以确定阿浩跟投資界并無幹系, 只是一名單純的設計師。

盡管如此,她還是對此次調查的真實目的予以保留,更沒有透露反向收購的計劃和羅氏建工的上市安排。

兩人最終在長途汽車站換回自己原本的裝束,搭乘最後一班巴士抵達市區。

他們在終點站告別,然後各自打車回家。

周唯怡的手機早就關機了,這幾天卧底調查忙得腳不沾地,也一直沒來得及充電。看到紅色野馬好端端地停在車位裏,家中窗臺上也亮着燈,她頓覺壓力山大,恨不能立刻掉頭回去工廠。

然而,該面對的終究要面對,女人做了個深呼吸,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樓梯。

張任身穿圍裙站在廚房裏,攪動着一鍋看不出原材料的濃湯,水蒸汽不斷升騰,遮擋住他臉上的所有表情。

流蘇宮燈和紅木吊頂消失不見,整間房再度恢複清新淡雅,就連配色都與之前的設計完全相同。

若非那油漆味尚未散盡,周唯怡甚至以為記憶裏的中式田園裝修只是一場噩夢,如今夢醒睜開雙眼,發現生活依然美好如初。

“……你回來了?”男人的嗓音異常沙啞,聽不出明顯的情緒。

見慣了對方張揚跋扈的模樣,如今這般伏低做小的姿态令人頗為不适。

她輕輕“唔”了一聲,踢掉鞋子、扔下行李,一邊伸懶腰一邊向卧室走去,假裝沒有發現任何變化:“我先泡個澡。”

張任愣了愣,很快扔掉手裏的湯勺,小跑着追上前去,态度殷勤道:“我給你拿衣服。”

周唯怡吓得立刻躲進浴室裏,不忘将大門牢牢鎖緊,生怕對方突然發神經沖過來。

隔着門板,她大聲招呼:“不用了,你去客廳裏待着吧。”

過了将近一個月的“同居”生活,兩人早已形成默契,各自圈定獨立的活動範圍,井水不犯河水。

即便是在張任精蟲上腦之後,也從未擅自進入過周唯怡的閨房,最多只敢在客廳裏把人攔住,恬不知恥地動手動腳。

如今,他卻擅自走進裝修一新的卧室,站在浴室外面喊話:“廠區情況怎麽樣?”

周唯怡剛準備放水洗澡,聽到這裏吓了一跳:“你怎麽知道我去DCG了?”

“你們那天走得太突然,手機也打不通,我怕出事,找公安的朋友查了一下。”

技術刑偵能夠單向搜索GPS信號,只要手機電板沒有拔掉,就能找到目标。她為上市公司做背景調查的時候,不止一次采用過類似手段,只是沒想到自己也會成為被定位的對象。

見門內人不說話,張任似乎有些緊張:“我本來當時就要去找你,又怕引人注意,影響日後的計劃……”

“哦,沒關系。”

這正是周唯怡遲遲沒有走訪DCG的原因——她和張任身份敏感,舉牌前萬萬不能出現在目标公司的勢力範圍內——若非阿浩突然出現,恐怕就只能冒着洩密的風險,另行委托他人進行調查了。

聽到浴室裏傳出的流水聲,男人終于嘆了口氣,倒退着步伐離開卧室。

洗完澡出門,周唯怡換上睡衣,梳順長發,好歹有了幾分精神:被溫水泡過的皮膚泛着紅暈,像剛出生的嬰兒般富有彈性,還在隐隐散發熱氣。

客廳裏,張任已将餐具擺好,正将飯菜端上席。

見女人走出來,他連忙用邀功請賞的語氣說:“嘗嘗看,我第一次下廚。”

那修長的手指布滿傷痕,廚房也被弄得一團亂,顏色詭異、叫不出名字的菜肴鋪滿桌面,仿佛盛放的不是食物,而是滿滿的誠意。

毫無疑問,“公安的朋友”實時監控着GPS信號,她和阿浩剛離開廠區,張任就得到了消息。

這餐飯恰是他給她接風洗塵的。

貴公子洗手作羹湯,怎麽看怎麽違和——又或許,只是表明一種态度,為了某些周唯怡猜得到卻說不出口的原因。

兩個人低着頭,難得平靜的吃完飯,即便口味難吃至極,也沒誰抱怨。

放下筷子,她說了聲“謝謝”,坐在原地默默等待;對方卻行動得越來越緩慢,似乎是在有意拖延時間。

又過了幾分鐘,周唯怡幹脆站起身來,從随身行李裏翻出手機、連接數據線,擱在桌面上充電。黯淡的屏幕被點亮,如同一簇火苗,照亮了這小小的一方天地。

提示音不斷響起,兩天來漏接的電話、短信紛至沓來,迅速地把收件箱占滿。

張任的號碼頻繁出現,似乎印證了周唯怡心中的猜測,也讓氣氛更加緊張——在男與女的角鬥中,總要有一方先低頭——無關財富、地位、容貌,只是單純征服與被征服的關系。

“對不起。”

仿佛終于下定決心,他的語氣異常幹脆,道歉的态度也很誠懇。

周唯怡将手機放回桌面,漫不經心地說:“沒關系。”

剩餘的話語被哽在喉嚨裏,張任強迫自己繼續:“我不該逼你做不願意做的事情。”

“老板嘛,”她勾起唇角,語帶調侃,“想做什麽都行。”

男人抹了把臉,沉聲道:“別這麽說。你不知道,我……我是真的沒有遇到過這種狀況。”

“哦?”

張任擡眼看向她,視線中充滿矛盾與糾結:“我對你有感覺。”

長腿交錯,周唯怡靠坐在椅背:“所以呢?”

“你年紀太大了,性格也太強硬,和我以往的審美完全不同,這不正常。”

她坐正身體,凝視着那雙好看的桃花眼,确認對方并沒有開玩笑,而是真心感到困惑——盡管自己恰是被羞辱、被否定的那一個,依然忍不住追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張任深吸一口氣:“我沒有追求過像你這樣的女人,需要學習的地方很多。但我保證以後不會對你用強、尊重你的意見,直到你肯自願接納我的那一天。”

周唯怡眼角微微抽搐,拼命控制随時可能爆發的沖動:“那麽,我應該謝謝你嗎?”

“不要冷嘲熱諷!”

男人顯然也很壓抑,語氣變得起伏不定:“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可我說了我需要學習!我把家裏改裝回來了!我也從沒給女人做過飯!……”

他氣喘籲籲,說話漸漸前言不搭後語,似乎藏着滿肚子委屈,只想找個機會發洩出來,根本不在乎對方是否聽得進去。

兩天兩夜沒有合眼,身體和情緒都瀕臨崩潰,周唯怡一拍桌子,大聲呵斥道:“閉嘴!”

張任随即咬緊住嘴唇,目光卻死瞪着她——那雙黢黑的瞳眸裏亮晶晶的,折射出些許霧氣,像小動物一樣可憐兮兮,充滿了自以為是的委屈。

“承認自己喜歡一個人,有這麽難嗎?”

輕揉眉心,她盡量冷靜地發問:“身體的确比心靈更誠實,但不能把一切僅僅歸咎于‘性’吧?人們會因為沖動和異性上床,卻不會因為沖動就次次有反應。你扪心自問,對我究竟是哪種感覺?”

張任愣住了,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回答。

周唯怡剛想繼續說下去,桌面上正在充電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因為收到新消息發出即時提醒。

對峙的兩人下意識地扭頭看向屏幕,只見一行文字內容被顯示得清清楚楚。

——“老公:媳婦兒,到家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實地調查上市公司的方法,取材自渾水公司在美加股市狙擊中資概念股的案例;工廠流水線的收入水平、生活環境和身份證買賣的情況,出自網上對深圳人才市場所謂“三和大神”的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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