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色真美
這一夜,偌大的梁國軍營裏無人安眠。有人驚心,有人苦惱,還有人獨坐沉吟不知倦,也不知心向何方。他手中的茶盞擱了又拿,拿了又放,半晌後笑着搖了搖頭,起身掀開帳簾走了出去。擡頭望遠處山岳,眼前恍若又是那一年冬,碧空殘月之下,清霜石崖之上,那臨風舞劍的女子,身是弱柳扶風,姿卻傲然挺拔,翻飛劍花,四溢流光,如夢一場。
“蘇姑娘請留步。”他突然開口,不知朝着哪個方向。
身後不遠處有人驀然停步,走上前來,正是蘇落:“公子找我?”
他沒說話,朝營地外走去,示意她跟來。一路上兩人一前一後沉默無言,不知走了多遠才停下來。
“公子怎敢将後背留給我?”她這一問,平日裏的單純與笑意全無,像換了個人。
他回過身,略有些奇異道:“蘇姑娘何出此言?綏王的口谕裏,難道還有除去我這一說?”
“你應知我不姓蘇。”
“你的名字、樣貌、聲音、故事,沒有一樣是真的。既是演戲,演到底又何妨?”
她一笑:“好一個名不虛傳的梁國世子,幸而主子意不在你。不過……我有些好奇,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的?”
“你來這裏的第一天。”
她心中訝異,神色卻仍是從容:“是哪裏露出了破綻?”
“你太聰明,你的滴水不漏,便是你最大的破綻。”
“為何不攔我?”
“留着你,才能知道你的目的。”
她突然笑了,笑中略帶輕蔑,說了一句旁人聽不大懂的話:“我當你喜歡她。”
他眯起眼沒有說話,又聽她繼續道:“看來是我會錯了意,喜歡一個人,又怎會拿她冒險,哪怕只是萬分之一。也對,如你這般之人,是絕不允許自己有軟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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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烨仍是沒有說話,臉色卻越來越陰沉。耳邊仿佛響起另一個聲音,那是素來恪守軍紀的君項寒第一次不顧君臣身份頂撞他。
他說:“恕末将直言,您是太自信,還是根本不将她的命當命?”
蘇落見他這副模樣,話鋒一轉,繼續問:“我還有一事不解,拓跋思烈是主子的心腹之患,可除掉他對你而言并無益處,為何要幫我?”
“益處是什麽?”他側頭看她,“這世上只為益處做事的人,最後大多成為別人的‘益處’。博弈之人,贏是目的,至于中間怎麽走,有何要緊?”
“那麽殺了我,和放走我,哪個是你的下一步棋?”
他一笑:“同一個将死之人夜半閑談,我怕是沒有這樣的興致。”
她點點頭:“看來我可以走了。”說完轉身便欲離開。
“等天亮吧。”他眯起眼,看着遠處連綿的群山,“把戲演完再走。”
她停下來,複又回身,不解地望着他,然後聽見他說:“跟她道個別,以蘇落的身份。”
“為何不道出真相?她不是一直很內疚嗎?告訴她那都是假的,不是更好?”
他沉默良久,等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才開口:“她的人生已經有太多變故,往後的日子,能簡單些便簡單些吧。”
她半回身,看着夜色中負手而立的男子微微有些發怔,河畔的風吹起他的鬓發,而他身姿挺拔,心若磐石。無往而不勝的梁國世子,終于還是有了軟肋嗎?
那麽,今日你放過我,但望不會有一日,成為我的對手。
第二日一早,君初瑤剛出營帳,便見蘇落背着包袱前來辭行:“君姑娘,我是來同你道別的,公子肯放我走了。”
她有些訝異,戰事還未了,容烨竟會提前放人,愣了片刻後道:“你要回蘇家村?今後一個人,打算怎麽辦?”
“先守孝三年吧,其餘的我還未想好,到時候興許開個醫館,興許雲游四海。”
君初瑤拍拍她的肩:“你能想開便是好的。今日一別,可能無緣再見……”說到這兒她笑了笑,“不,還是不要再見的好。一路平安。”
蘇落點點頭,剛要離去,看到站在不遠處的容烨,像是突然想起什麽,湊到她耳邊輕聲道:“先前你問我的那位叫‘月華’的姑娘,我想起來了,她是祁國的公主,你昏迷那幾日來過這。你若是喜歡公子,可要小心她。”她說完輕笑一聲,轉身離去,經過容烨身邊時腳步滞了滞,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正如君初瑤所言,有些人,還是不要再見的好。
蘇落是走了,君初瑤卻懵了,連容烨走近都沒發現,等反應過來,他人已到跟前。她突然一副見了鬼的模樣,尴尬地笑笑:“世子早啊。”然後一溜煙跑了,這回愣在原地的人,換成了容烨。
君初瑤魂不守舍了一整天,滿腦子都是蘇落臨走前說的話。先前她的确夢見過一個叫“月華”的女子,當時也隐約覺得那不是單純的夢境,可想來想去,記憶中實在沒有這樣一個人,時間久了也便将此事抛在了腦後。如今被蘇落這麽一提,越發好奇起來,可昨夜她趁容烨不在帳中盜走了那幅畫,現在心虛得很,別提問了,就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躲在帳中一天,想着夜深人靜了總算是能出去透透氣了,可剛一掀帳簾,又見容烨。她咽了咽口水,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剛準備若無其事地放下帳簾退回去,容烨卻上前一步幹脆利落地按住了她的手:“躲了一天了,不嫌累?”
“世子說什麽呢……”她擠出一個笑臉,“我哪有……”
“我知道畫是你拿的。”
她摸摸鼻子:“世子英明。不過……那畫我燒了,你就是想要,我也變不出來了。你若生氣,罰便是。”
“那便罰你陪我賞月吧。”
她一懵,道是自己聽錯了,什麽樣的月色非得找人一起賞?探頭一看天,朦朦胧胧一輪殘月,這有什麽可賞的?
正納悶,又聽他道:“對了,去換身衣服,我雖不在意美醜,但好歹得是女子。”
君初瑤一口血瘀在心間,想吐又吐不出來,敢情她穿了男兒裝,在他眼裏便不是女子了?她一臉“你給我等着”的神色,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換完了衣服出來,出來後又覺得哪兒不對,她這麽心急證明自己做什麽?
一出營地大門,君初瑤便望着天煞風景道:“又不是十五,這殘月有何可賞的?”
“我倒覺得殘月好。”他說着天上月,眼卻望着遠方,“正如事事圓滿之人反倒更難如意一般,望着滿月,便要為它終有一日的殘缺而擔驚受怕,但望着殘月,卻只會想到它圓滿的模樣。”
她微微有些愣神,覺得此話不無道理,不過嘴上卻沒承認,存心找茬道:“殘月美,也需有美人相陪。我聽聞祁國那位月華公主頗有幾分姿色,又同世子交好,世子何不找她作陪?良辰美景,才子佳人,想必別有一番風情。”
他倒是沒想到她會突然提這個,愣了愣,而後笑道:“你在吃醋?”
君初瑤看着他幹瞪了半天眼,從前也在書上看過些風月之事,約莫是聽過這個詞的,可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不知此時在躬行。
容烨在河岸邊的草坡上躺下來,懶洋洋瞟她一眼:“不過你說的也有理,明日我便讓人去請她來,今夜只好将就将就了。”
只好?将就将就?這世上還能有比他梁國世子更無恥之人嗎?她轉身就要走,忽然被拽住,這一回頭,正見容烨一手枕着頭,一手扣着她的手腕,笑得無辜:“我說笑的。”
見過他大敵當前氣定神閑的模樣,見過他步步算計游刃有餘的模樣,卻從未見過他如此刻這般,眉宇間戾氣全消,毫無防備地對着她笑。
她微微怔了怔,只覺這畫面美好。
這麽想着,便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托着下巴看着河面上的波光,又聽他娓娓道:“她是祁國的公主,也是西昭國夷桑一族之後,略懂些巫蠱幻術,先前你昏迷不醒,我是請她來給你治傷的。”
她心思單純,很快便不再介懷,注意力全然放到了他的話上,不解道:“夷桑一族不是不準同外族通婚的嗎?更何況對方還是王室中人。”
“凡事都有例外,梁國的律法,可也沒說女子能出征。”
她摸摸鼻子:“這倒也是。”正說着,河岸邊一簇藤紫色的花迎着風映入眼簾,她忽然起身上前,蹲下去細細看了看,驚喜道:“還真是呀。”
容烨跟着她走上前去,見她手中拈了一折纖細的花枝,其上綴以朵朵細小的藤紫色四葉花,色澤自花心向外漸漸變淺,花瓣邊緣在月色裏隐隐透着圈圈光暈,非瓊非璧,卻似玉般光潔透亮。
“這是玉流花,我以為韶國才有,不想竟能在這兒見到。你知道嗎?從前我母……”她臉上的笑意滞了滞,“我……我聽人說,在韶國民間有一種習俗,未出嫁的少女每到生辰便要戴上娘親親手編成的玉流花簪,寓意玉潔冰清,不染纖塵。”她看着手中的花,有些恍惚,“聽聞嘉懿公主很喜歡玉流花,韶王宮花朝殿後那一片玉流花海便是她親手所植,後來……”她神色黯然,半晌後笑了笑,“後來它們大概也随着那場大火,變成了灰燼吧。”
她自顧自地說着,等回過神來,才發現容烨低着頭,一副并未在聽的模樣,剛要生氣,突然見他遞來一截花枝,雖與從前所見不同,卻赫然是花簪模樣。
“我未見過玉流花簪,随手編的。”他輕描淡寫道。
她一瞬間百感交集,剛要伸手去拿,卻又見他收了回去:“坐下來。”她在河岸邊坐下,感覺到他的手指穿過她的發,将花簪戴在了她頭上。
她心中一動,這雙手,為她沾染過敵人的鮮血,也為她绾過發。
“生辰快樂。”他如是說。
君初瑤愣了愣:“今日是……?”
“二月二十七。”他一笑,“你都不記自己生辰?”
她搖搖頭,一時沒來得及疑問他如何知曉自己的生辰,答道:“從前記着,是因為那是我遇見爹爹的日子,爹爹不在以後,便幹脆忘了。”她忽然像是想起什麽,“所以你不是罰我來陪你賞月的?”
他一副又好氣又好笑的模樣,在草坡上躺下來道:“這天下想陪我賞月的女子,可不比嘉懿公主種的玉流花少,你若覺得我是在罰你,走便是。”
她沒說話,在心裏白了他一眼,然後在離他半丈之遙的地方躺下,也用手枕着頭,看起天上星辰來。
風拂過面,吹醒一地的春草,恍若是楊柳碧波,流水桃花,是莺啼燕語,桂馥蘭香,是這世上一切美好,如詩也如畫。
畫中人無酒自醉,直到很多年以後,再回想起這一夜月白風清,仍覺無比珍貴。
“初瑤。”
她驀然側首,卻見他眯眼望着天,好似根本未曾叫過她的名字,直到她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的時候,他才轉頭看向她,眼底含笑:“夜色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