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驗貞
君初瑤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并不認得的床上,第一反應是驚了驚,驀然側頭,看見伏在床榻邊的人才輕舒了口氣。
他面上淡淡倦色,連睡覺都微蹙着眉,似有滿腹心事不得解。她輕輕擡起手,卻又在離他眉眼一寸之遙的地方停下,縮了回去。趕了一日一夜的路,又是上山尋她,又是背她下山,也難怪他累成這樣。
她輕嘆一聲,輕得幾不可聞,容烨卻醒了,正對上她看他的眼神。他似是一愣,随後笑了笑,回頭看一眼外邊昏黃的天色,邊起身邊道:“從外邊回來時看你睡得正好,便沒叫醒你。”
“你去過宮裏了?”她将自己從床上支起來,小心翼翼試探問。
容烨吩咐了外邊的丫鬟送飯菜進來,将門關上後正聽見她這一問。她向來敏感,不過短短幾字便能推測種種。他的手滞在門框上半晌,一動不動,耳邊似響起一個聲音。
“來得可真快,谷裏的事辦完了?可惜啊,你便是再快,也只能見着一個被我用剩的女人……拔劍做什麽?想殺我?這麽沉不住氣可真不像你。不過呢……你越是生氣,我便越是高興。殺了我,你也不會得到一個完整的她了。哦,對了,千萬別只恨我一人。這下藥的可是她姐姐,我不過順水推舟罷了。”
君初瑤見他背對着自己遲遲未語,披了外衣下床,“那個……我餓了。”他回過身來看她一眼,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是不知從何時起兩人間存有的默契,絕不提對方有所芥蒂的東西,也絕不問對方不願回答的問題。有些話心照不宣,就像她根本不必解釋那日的事情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她知他曉。
容烨盛起一碗湯擺到她手邊,“将軍府那邊我已派人去通報過了,這幾天你就在這吧。”
她喝一口湯,點了點頭,“此番任性而為,令将軍府損了顏面,我沒臉見哥哥和大娘,也給不出合理的解釋。”她低下眼去,看着手中的碗,“可是,比起他們,我更不願見的人……”
他忽然夾菜到她碗裏,打斷了她的話,“我已同母後說過,那都是我的意思,不會怪罪到将軍府頭上。”
她驀然擡頭,不解地看着他。
“你最喜将罪責往自己身上攬,動不動便內疚,讓為你付出之人反倒覺得自己做得多餘。你願對別人繼續如此,便由着你,但在我面前,就活得心安理得些。”他放下手中筷子,“記住,你什麽錯也沒有。”
她看着他此刻神色微微有些發怔,他當真……什麽都不在意嗎?
翌日清晨,君初瑤從睡夢中迷迷糊糊睜開眼,便見容烨在桌案邊負手立着,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現在幾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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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過身來走到床榻邊,“還早,再睡會吧。”
她支起身子坐起來,“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與其膽戰心驚地躲着,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不如早些做個了結。”
他似是愣了愣,在床榻邊坐下來,将她輕輕攬進懷裏,輕嘆一聲,“有時候我倒寧願你笨些。”
“已經夠笨了。”她摸摸鼻子,“要再笨些,你還不得更辛苦?”
他笑了笑,“只消我在,就沒有什麽是你必須要面對的。你若不想,可以不去,我現在就帶你離開長寧。”
她搖了搖頭,“王後是識大體之人,所作所為不過是權宜,并非要針對我,我若一走了之,反倒顯得太不懂事了。先前我确實害怕,所以逃走了,可是現在……”她擡眼看他,“即便是最差的結果……”
“沒有最差的結果。”他打斷她,“你若決定了,我來安排。”
……
當容烨與君初瑤雙雙攜手出現在梁王宮時,很顯然引起了不少騷動。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且梁王後終歸是女子,沒有那般鐵血手腕,再加上琳琅那張嘴,封鎖消息并無起多大作用。于是這一路走來,所遇之太監宮娥無一不悄悄側目。第一眼見君初瑤,皆為其投足間絕代風華所驚,這一驚過後,卻又立馬生出紅顏禍水之想,然而閑言碎語剛到嘴邊,注意到兩人相攜的手,又是一驚,匆匆低下頭去。
因這驗貞一事,偏殿裏頭聚滿了人,主持大局的梁王後和事件的主人公容炀自然在場,還有容泠和琳琅,以及一些作為見證人的宮中女眷。
君初瑤走到殿前,忽然停了步子。容烨輕輕捏了捏她的指尖,側過身來,“一會你跟着嬷嬷進去裏間,不管事态如何都不用怕,我就在外邊。”他撫了撫她耳後的發,随即在她額上輕輕落下一吻。
琳琅早便遠遠看着兩人,見這一幕氣得從席上跳了起來,切齒道:“姨媽,您看,君初瑤來了。”
衆人聞聲皆望去,見殿外一個水綠色身影亭亭而立,她身姿纖細,乍看如早春的柳枝,可再看一眼,那筆直的腰杆和沉靜的面容,分明更似破岩之中拔地而起的竹。她輕輕放開身旁人的手,朝殿內走來,盈盈步履,婀娜卻不造作,似是與生俱來之美。她走近,将這殿中容貌姣好的女眷們一一比下去,就連座上的梁王後也似矮了幾分。這樣一個女子,只能叫人想起秋日裏的碧海長空,水天相接處那一線靜好,而無法将之與“□□”或“不貞”聯系到一起。
待君初瑤行完禮,梁王後正了正色道:“既然人都齊了,便開始吧。”
“且慢。”容烨從席上起身,一行禮道,“兒臣有一事,須在此前得母後首肯。”
“何事?”
“按梁國律法,女子只在婚前才需驗貞,君二小姐為朝中貴族之後,本無須在這諸多女眷見證之下行驗貞之事。母後既是下了懿旨,便等于認定君二小姐為我宮中之人了,可是?”
梁王後眉頭一跳,忽然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個局。老實說,她心裏也知道,以君初瑤的為人理應不會做這般出格之事,告發此事的琳琅和承認此事的容炀顯然各有所圖。雖一個是她的侄女,一個是她的親兒子,可他們的的話卻不能全信,之所以提出要驗貞,只是順從慣例。容烨這番話于情于理都該被認可,然而一旦她點了頭,萬一君初瑤确實是被冤枉,那麽,承認了她是宮中之人,就等于許了她世子妃的身份。
當着這麽多女眷的面出口的話,收都收不回,這也是容烨非要選在此時提起的原因。
她這邊正躊躇,又見他一躬身道:“母後?”他眼中笑意深深,似是勢在必得。
她最終抿了抿唇,“是。”
他又一躬身,退了下去。一旁的容炀飲一口手中的茶,笑了笑,側頭低聲道:“看來兄長都已安排妥當,臣弟便等着看好戲了。”
确實是一場扣人心弦的戲。
一炷香後,當驗貞的嬷嬷與女眷們從裏間出來時,面上表情各異,看得人雲裏霧裏。正疑問,那嬷嬷上前行禮道:“啓禀王後,驗貞結果已出,君家二小姐……”她一垂眼,“确為不潔之身。”
此話一出,在座之人中當屬梁王後最為吃驚,琳琅最為高興,而容家三兄妹則似各有所思,皆未有所表露。
梁王後沉默半晌,看向衆人,“依諸位妹妹看,此事當如何?”
女眷中有一人出列,謙恭道:“妹妹以為……按梁國律法,貴族女子犯此大忌,理應受罰。不過……”她看一眼旁側的容炀,“此事牽扯到二殿下,若二殿下願納其為妾,使其免去責罰,倒也未嘗不可。”
其餘女眷聽聞此言紛紛點頭,只有一人未動,面上露出為難之色。梁王後自然注意到,疑問道:“和妃看似并不認同這辦法?”
這號為“和妃”的女子低眉看了看周圍的人,顯得有些小心翼翼,半晌後才吞吐道:“嫔妾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講?”
“和妃但說無妨。”
她猶自在躊躇,看得人心都急了,最後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道:“嫔妾兩年前入的宮,那時也行過驗貞之事,當日替嫔妾驗貞的嬷嬷興許還記得,嫔妾因對守宮砂的氣味尤為敏感,險些……險些嘔出來,還被疑心是患了什麽隐疾。”她說話慢而細致,可卻讓衆人不明所以起來,這與今日之事有何幹系?
“方才……”她垂下眼,神色有些怯懦,“嫔妾因懼怕這守宮砂的氣味,特意站得遠了些,幸而身子并未有恙。嫔妾想着,是不是自己已對這氣味不再敏感了,便湊近了些去聞。可這一聞……嫔妾發現件奇事……”
衆人聽到此處似已明白了什麽,臉色都變了變。
“嫔妾發現……這守宮砂,并無當日之怪味。”
梁王後一驚,“和妃的意思是……”
“嫔妾……”她看起來有些驚慌,“嫔妾不敢胡言,只是……只是……”
她這邊結巴着說不上話來,先前說話的妃子突然開口,“怪不得方才見妹妹神色古怪,躲躲閃閃,原是懼怕這守宮砂的氣味?”
經這話一提醒,衆女眷都回想起來确有此事,紛紛點頭。
梁王後轉頭問向驗貞的嬷嬷,“嬷嬷可還記得,兩年前有這麽一樁事?”
那嬷嬷一驚,立刻道:“老奴并不記得。”
“這便奇了,這事情已過去兩年,嬷嬷怎的想也不想便矢口否認?況且,和妃也未說是哪位嬷嬷替她驗的貞,嬷嬷您這麽說,倒像是……”這話一出,衆人皆聽明白了其中蹊跷。
梁王後思忖片刻道:“和妃行事向來謹慎,且在此事上不應有說謊之理。本宮也記得,和妃确實對各式各樣的氣味頗為敏感……”她一擡手,“來人,将這守宮砂好好查查。”
君初瑤一直在裏間聽着外頭動靜,到得此時才幡然醒悟過來。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設局之人共買通了三個人。
第一個,是當先開口提出辦法以及質疑嬷嬷的那位妃子。那妃子應是梁王身邊的紅人,說話頗有幾分地位,也算是女眷中的領頭人。她先提出合情合理的解決方法,并取得王後以及衆人的認同,繼而提點衆人和妃的奇怪行為,令和妃所言取信于王後,最後一針見血地戳穿說謊的嬷嬷,讓衆人皆确信守宮砂有問題。
第二個,自然是關鍵人物,和妃。此人顯然性子怯懦,本就不像是會說謊的人,加之剛巧對氣味敏感,一切順理成章。至于兩年前驗貞時作嘔之事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一來,這宮中嬷嬷衆多,而嬷嬷們驗過的女子也衆多,誰會在意這麽一件小事?二來,這局中,還有第三個人,那就是驗貞的嬷嬷。
君初瑤約莫知曉先前下藥陷害她的人是誰,而此人的手沒那麽長,不可能将主意打到守宮砂上。因而這嬷嬷也定是被買通之人,她矢口否認兩年前的事,恰恰是要使衆人相信她确實在守宮砂上動了手腳。
然而,此局還未完。一個嬷嬷不可能有心害她,這嬷嬷背後的人,也就是設局之人找的“替罪羊”,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