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成王敗寇
她等的就是這血光。刀光劍影裏,掩在牆沿的人一躍而起,輕如燕,快如電,一剎進了這混戰的陣中。兩邊的人看見這倏爾出現的黑衣女子都是一驚,下意識覺得“不好”,然而此時已鬧得不可收拾,所有人心底都冒出個疑問來,究竟是該先擒下這女子,還是該先殺了這些出言不遜同室操戈的“自己人”?
就在這片刻猶豫裏,君初瑤擡手一刀刺在跟前一個士兵身上。這一刀很關鍵,稍有差池後果不敢設想,然而她早已将這些人分得清楚明白,這一刀,準确無誤地給了牆上那一方的士兵。這麽一來,下邊上來的士兵心中已有了定奪,先除自己人!
城牆上亂局再起。遠遠望去,只見那自相魚肉的混戰之中,有一個黑色身影靈動地穿梭其間,手起刀落,殺人的動作也翩然。不一會功夫,原本居于劣勢的城下士兵漸漸占了上風,也漸漸逼近了敵群中那一個黑色的身影。
君初瑤手中劍未停歇,一腳橫飛将一個士兵踢下城牆,出口卻猶自清晰,“給你們兩條路,一生,一死,自己選!”
這一句吐字利落,語意決絕,聽得那些朝她逼近的士兵齊齊一愣。一生,一死,這還用選?
當先有一人提劍向前,“耍什麽花招,拿下!”後頭的士兵蜂擁而上,君初瑤一個閃身,忽然一腳踏在牆沿上騰空躍起。這一躍足有三丈高,士兵們都下意識擡頭向上望去,只見那半空中的女子倏爾急轉直下,劍直指自己而來。
“霁竹”劍法。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慌,圍起的圈子一下子散開來,誰也不想被這劍當頭劈下。而君初瑤半空中一個扭身,手中劍已換了方向,一線劍光橫飛而去,“唰”一聲,“唰”又一聲,還未等這些人反應過來,自己頭上的盔帽已經穿在了那女子的劍上,而她輕輕巧巧落足,手中劍花翻飛,盔帽一個個掉下來,滾了一地,看得人目也瞪了,口也呆了。
快……好快。狠……夠狠。
“諸位都已是強弩之末,想擒我怕是不能,不能便是死,可你們也看見了,”她手中劍收起,看一眼地上滾落的盔帽,“我無意取你們性命。”
僥幸活下來的這些士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誰也沒有動。
“所以我給你們一條生路,要你們今夜助我。”
“這……”有人心急出聲,“這可是叛國之罪!”
君初瑤笑笑,一指這城下城下的屍體,“你們以為,現在還有人會相信,你們是忠心為國的?”
沉默。
“上頭給你們下的令,是活捉我吧?所以才設了兩道機關,鐵籠子用來囚我,箭陣用來殺那些護我的人。如今這機關也已毀得七七八八,你們當真覺得與我為敵能有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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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沉默。
她手一指遠處,“看見那些火把了嗎?城牆上那麽大的動靜,他們很快會趕過來。到時,即便你們不願助我,也是我的同夥。”她笑笑,“也對,若不是你們助我,我如何安然上得這城牆,這滿地的屍首又從何而來呢?”
“你……”
“勝為王,敗為寇,天明一刻,山河易主,随王随寇,任君選擇。”她說完不再看那些人,側頭瞧了瞧四面八方朝這邊聚攏來的火把,還有零零星星的聽見這邊動靜打開窗子來觀望的百姓,忽然在心底嘆一聲。
容烨啊容烨,終究瞞不過你,這些來遲的官兵,又是虧得了你吧?
城牆上的士兵們望着底下朝這邊越移越近的火把,一個個都緊張起來。不知是誰當先開了口:“怎麽幫?”然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那靜立于夜色中皎皎如明月的女子,心中似已有了選擇。
……
另一邊,谷裏城百裏開外的樹林中,有一輛馬車正在疾馳,後邊傳來踏踏的馬蹄聲,時而近一些,時而又被甩遠,聽這動靜不下百人。
馬車裏的人躬着身貼在車頂,以避免被身後來的暗器所傷。他的手緊緊按在劍上,面上沒什麽表情,唯眼中隐隐透着殺意。車內原本該坐人的地方放了兩塊石頭,一塊大一些,一塊小一些,使得車輪子辘辘壓過的地方顯出合理的痕跡。
這樣的追逐,已經持續了近一個時辰。
耳邊似響起申時末兩人分別時,那少女所說的話。
“闫律衣想必已帶着他的軍隊出城,城中剩下的人手不會很多。你引開一部分,其餘的交給我。我相信蘇落能想辦法出來,到時萬府的密道一定會暴露,他們也一定以為我已經出城了,會将大半人手派出城外。真正的危險在你身上,務必要拖住他們,争取時間。還有,保住你的命,留着它回來救我。”
馬車疾馳,卷起陣陣狂風。馬是千裏馬,車是以特殊材質制成,經了一個時辰的奔波追逐仍能完好支撐。身後當先上來一匹馬,馬上人手一揮,射出一道金光,正打在車輪上,發出刺耳的響聲,而車仍在向前。
再一揮,又是一道金光,這回打在車壁上。車壁光滑,其上弧度精巧,再大的力再尖銳的武器也不過是輕輕一轉滑過。身後人顯然也是高手,疾馳之下仍能準确射出暗器,卻也因連連失手而心生挫敗。
然而很快,他便笑了起來。
……
天光一閃,一道驚雷破空而來,大雨當頭,“嘩啦啦”一下澆得城上城下所有人一個激靈。狂風席卷而來,似要将兩旁樹木拔地而起,城上插着的赤色軍旗被扯成一線,在風雨裏飄搖。如此疾風驟雨裏,只有一人是靜的。她屹立于城牆之上最高點處,身姿挺拔,巋然不動,或許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一刻,她俯視這城中四面動靜,生出的睥睨之姿像極了一個人。
而那個人……此時并不在她眼裏倒映。
“上邊的,怎麽回事?反了你們!給我拿下!”随底下這一聲令下,君初瑤的手也決絕落下。早已在□□架邊嚴陣以待的士兵們在她手落下的一瞬,齊齊引弓,朝着底下,那些一炷香仍該是自己同伴的人。
一剎間,無數支箭穿過這疾風,穿過這驟雨,穿過這電閃,穿過這雷鳴,朝城下人潮而去。風聲雨聲雷鳴聲蓋過了長箭破空的聲音,也蓋過了中箭之人悶哼倒下的聲音。
一場無聲的屠殺。
下邊有幸逃過一劫的士兵很快反應過來,踏着同伴們的屍體紛紛舉起了盾牌。接下來,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只見城牆上頭那少女手又是一揮,一波箭雨襲來,那一支支看似平常的箭,竟齊齊穿透了這堅不可摧盾,如穿透一捧爛泥般,“锵”一聲之後又是“哧”一聲,入肉。
底下的士兵們慌亂起來,連打頭的統領也吓得臉色發白,見鬼了!
有人棄盾而逃,有人哆哆嗦嗦地往後退,有人畏懼地望着城上那些昔日的同伴,還有那立成筆直一線的黑衣少女。他們不知道的是,城牆上也有些混亂。那些射箭的士兵看見方才那一幕也傻了眼,箭是普通的箭,弩是普通的弩,自己也絕不是天生神力人中蛟龍,這……怎麽做到的?
千萬訝異中,只有屹立在牆頭的少女眨了眨眼,落下一滴滾燙來,與滿面的雨水交融在一起。
是他。他在。
……
百裏外樹林中,當先那匹馬上的男子笑了笑,目光落向馬車前方。他們的人分成了兩批,一批在後邊追,還有一批則繞了道。趕車之人似乎也聰明得很,知道他們會想辦法堵截,這一路盡挑着些小徑走,令他們無處可繞。然而路終歸不可能只一條,花費了這許多時間,終于被他們堵成了。
“籲——”腹背受敵之下,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靜谧的夜色中,馬蹄刨土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刺耳,黑暗中,有一只手舉起,出口的命令冰冷卻帶些大功告成的快意,“拿下。”
天地間似有一剎靜止,繼而是雷虐風號,飛沙走石,地暗天昏。
“除那女子外,格殺勿論!”
他口中的“那女子”,卻并不在馬車內。城牆上的少女眯了眯眼,臉上露出陰郁之色。對方派出的人手比她想象中要多,四面八方湧來的人頭越來越密,這樣下去,即便地勢再優,也終究無法在實力懸殊至此的情況下以少勝多。要脫身容易,然而,要解救這一城百姓,卻難。
百姓……她驀然擡首,眼中似有一道金光閃過。
此時城下混亂的局面漸漸得了控制,不知哪裏來了位統領,将逃竄的士兵一個個揪了回來,有條不紊地布起陣來。
“放!”一聲厲喝之下,箭雨朝城上襲來。君初瑤突然擡起手,做了個“停”的手勢,自己也不知是朝着城中哪個方向,總之,她知道有人會看到。
這手勢一出,箭雨也到了,城牆高約四丈有餘,箭要從底下射到上頭不容易,即便是射着了,那力也不足以傷人性命。這一波箭雨過後,雖有人受傷,卻也只是皮肉。
箭雨一波又一波地來,君初瑤不避不讓,忽然開口了。這一開口用了十足的內力,從城牆上傳出去,一直傳到城中各處,竟将風聲雨聲都給蓋了過去。
“泱泱谷水,佑吾城池!吾以吾身,佑吾大韶!”
城上城下的士兵們都是一愣,他們之中有不少是前韶人士,還有些是親歷過谷裏城破的,韶國被滅之時雖還年幼,這戰歌卻隐約曉得。十六年過去了,誰也沒想到,有一日會再聽見這戰歌,更沒想到的是,竟會是在這樣一個風雨交加的圍剿之夜,從一個看起來比他們年少的女子口中。
城裏的百姓自然早就聽見這邊的動靜,然而都不敢出來觀望,只從窗子口悄悄瞧着,此時一聽見這戰歌,都驚了,更多的人湧到了自家窗子口,拼命瞪着眼想要看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
城牆上傳來的聲音铿锵卻悲涼,似要将這一生坎坷命運輾轉滄桑全數唱盡。如十六年前那一幕重現,在相似的雨夜裏,在同一面城牆之上,這戰歌聲聲打在人心深處最隐蔽而柔軟的地方,讓聽者沉默恸哭。
壓抑了太久的悲憤與思念,亡國的痛,亡國的辱,頃刻間全都四溢開來,随着那愈發激越的戰歌之聲:“昔之昭昭,與國同昌!今之殇殇,與國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