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大火

那聲聲泣血的戰歌回蕩在城中,十六年了,亡國的人們終于無法再沉默,與那城上的少女一同和了起來。慢慢地,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撼天動地響徹雲霄的響。緊接着,不知是誰先打頭沖了出來,于是這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通通破門而出朝城門湧來,手中握着自家的榔頭、鋤頭,握着那些于他們而言最大的力量。

谷裏城,反了。

城門下的士兵連面上的雨水都不敢擦,如臨大敵般緊握着手中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城牆上頭,尚不知身後那如洪水般滔天的響聲是何故。箭雨一波又一波向上而去,上頭不斷有人倒下,又不斷有人站起來擋在那少女身前。

城門上的箭早已經用完了,只剩這血肉之軀。這些士兵們半個時辰之前還在替綏國賣命,一炷香之前被迫投降是出于內心的恐懼,到得此刻,卻是真真正正甘心情願地赴死,只因臣服于眼前那巋然不動生死不懼的少女。

“勝為王,敗為寇,天明一刻,山河易主,随王随寇,任君選擇。”他們忽然明白了,這一句,不是她用來欺瞞他們的大話,而是鐵铮铮的事實。這片沉寂了十六年的山河,終将迎來他們新的主人。

城牆上的少女依舊筆挺地立着,卻無人知曉她此刻面上雨淚交加。她從未設想過要複國,也從未設想過會有這麽多人為她犧牲,但世事逼她如此!

她轉頭往左右兩邊各看了一眼。這城牆兩側本來有供守城人上下的梯道,綏人為困住她和容烨将那兩條梯道都給封了,如今恰好作繭自縛,梯道上的障礙一時半會還拆不了,她還有時間。

在為她争取時間的人,百裏外還有一個。

密密麻麻近百個黑衣人将那孤零零的馬車圍了個水洩不通。馬車被迫停下,從車內緩緩走下來一人,他的目光自始至終落在地上,手中長劍出鞘,恍若是雨夜裏的星光。

“殺!”

雨漸漸止了,百姓們也到了。這一城的人忽然都瘋了似地蜂擁而至,令綏人始料未及,待欲阻止已經太晚。百姓們在人數上占了絕對優勢,縱使他們之中多數人手無寸鐵,甚至還有許多無縛雞之力的婦孺,一時之間也難以抵擋。

他們一路朝城牆湧來,正看見那城牆之上的少女孤零零地立着,腳下是一地的屍體。“鄉親們——!那是我們韶國人!我們去救她!拆了這些□□!”不知是誰喊了這麽一句,原先還不知造反該如何造的百姓們一湧而上,推、拉、攆、踏無所不用,将那些□□手們按倒在地,再将□□一個個踩碎。

“一群廢物!飯桶!都給我起來!都給我……”那統領話說到一半,被四、五個壯漢按着肩攆到了路旁的草叢裏。

全城的兵馬都在朝城門趕來,但因遇上百姓們拼死拼活的阻撓大大減慢了速度。君初瑤一直緊盯着城中各處動靜,忽然自雜亂中辨出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上頭有令,凡阻撓行動者,殺,無,赦!”

随即便見一批黑衣人從遠處策馬而來,黑壓壓如狂風席卷而過,将手無寸鐵的百姓們一個個踏死在馬蹄下。而他們手起刀落,看都不看腳下一眼。

血濺谷裏,慘叫四起,吶喊成了恸哭,希望變為絕望。君初瑤閉了閉眼,筆挺的身軀微微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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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還是來了。

她真正的敵手,從來不是城下這些士兵。闫律衣帶兵南下,谷裏城中骁勇善戰的将士們跟着傾巢而出,如今所剩的兵馬多半是前韶人士,軍械力量也不足為懼。這一城的百姓若跟着反了,僅憑這些殘兵剩将根本無法抵擋。綏國雖沒想到谷裏會反,卻也留了後手,就是現在朝城門殺來的這些黑衣人。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他們很可能是拓跋孤鴻秘密訓練的死士,個個都是以一敵百的身手,先前已經有一部分被孤刃引出了城,而這剩下的……她眯了眯眼,約莫有七、八十人,相當于一支萬人軍隊的戰鬥力。有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死士在,屠幹淨這一城百姓只不過是時間問題,況且……她回頭望了望,還有怒華江的淹城工事。

這淹城的工事,十六年前的綏人築造了三天三夜,十六年後的今天,他們似是輕車熟路,按着君初瑤白日裏所見的進度,恐怕天明一刻就能完成。

必須在天亮前扭轉局面。

于是君初瑤動了。

她轉身,手起,刀落,砍在那城牆正中固定軸輪的鐵鏈上,“叮”一聲清響後又一聲“轟”。這下子,是徹底毀了城門的機關。

在原地掙紮的百姓們聽見這一聲巨響,齊齊朝城門看去,只見那少女忽然一個跟頭自城牆倒挂而下,手中匕首飛出,正朝着兩扇城門中間的縫隙,“咔”一聲響……城門開了!所有人眼睛都是一亮,随即聽見那倒挂着的少女開口了:“所有人,出城!”

她只說了五個字,卻是清晰而不容違抗的命令,再加上越殺越近的黑衣人帶來的恐懼,靠近城門這邊的百姓齊齊湧了出去。

君初瑤舒一口氣,正欲起身,感覺到迎面一道勁風,三支黑箭朝她門面射來。她仍處在倒挂狀态,迎面而來的箭避無可避,除非松開雙腳落地,然而底下此刻都是逃竄的百姓,她若落下去,必然被踏成肉泥。

對方原本是想生擒她,此刻卻下了殺手,她有一刻不解,下一瞬忽然明白過來。底下逃竄的百姓當中,有一些人是沒有動的。他們是容烨的影衛,一直潛伏在此地照看着她的安危,而她此刻性命垂危,他們必然要出手。

好一個引蛇出洞。

果然,下一瞬,有兩個平民打扮的人自底下暴起,踏過無數百姓的肩頭,一個拔劍将箭矢擋在身前,還有一個則拎起了君初瑤。那人一拎起君初瑤便要将她朝城牆下帶去,被君初瑤擡手阻止。她不肯走,眼睛死死看住身旁人,不想對方突然怒喊:“夠了!您做的已經足夠了!聽主子的,走吧!”他回頭看一眼已經一路殺到城門下的黑衣人,“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君初瑤滿頭是汗,出口卻冰冷,他在哪裏?”

“世子妃,對不住了!”那男子擡手一記敲在她後頸,扛起她便朝城外掠去。

她後頸一疼,眼前霎時模糊成一片,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隐約瞧見城外林中有點點火光燃起……

再醒來時,她在疾馳的馬車中。後頸傳來的痛意讓她很快清醒過來,這清醒一剎,她心中所想卻并非是自己此刻身在何處,或是容烨的安危如何,她在意的,是先前昏迷一刻所見的火光。

那火光的方向……城外司徒府。

她驀然擡首,剛欲喊出“停車”,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安靜,太安靜了……她猶豫片刻,擡手掀開了馬車帳簾,這一霎她霍然瞪大了眼睛,忽覺心頭一緊,喉嚨裏幹得像燃了一把火。

沒有人在趕車。

她的眼神空了一瞬,随即聽見後頭來的踏踏馬蹄聲。這一刻計上心頭,她擡手揚鞭,使出全身的勁打在馬背上,自己則一個跟頭越過馬背,朝路旁摔去。

她在馬車飛馳而出的一瞬摔出去,快得閃成了一道影子。然而這一摔幾乎要了她半條命,她從路兩旁的草坡上碌碌地滾下去,滾了長長的一路,手指狠狠在泥地裏一插,終于停下了。

君初瑤喘着息仰頭看了看天色,這一生頭一次疲憊至此。長夜已經過半,她支着這副幾近力竭的身子站起來,往回走去。

剛走一小段,便聽上頭大道上有幾匹馬飛馳而過,“他們已經沒有人了,繼續追!”她屏息一直等那馬蹄聲遠了去才重新站起來。

這黑衣人的話證實了她的猜想。先前她被容烨的人打暈了送出了城,在那之後,黑衣人必然對她趕盡殺絕。從逃出城到她方才醒來為止,容烨派來保護她的人,怕是都已犧牲在了這條用性命殺出的血路上。

此時容烨若在,也不得不承認,她此舉所為是最好的選擇。這一着舍小為大棄車而逃,成功甩開了身後的追兵,暫且得了喘息的機會。眼下往回走,反倒比前進安全。

然而她心中是不安的。先前在城牆上,即便面對再多敵手,她也從未慌張過,因她知道,他在城中,她在他眼中。但到得此刻,他的手下盡死,這漫漫歸途當真只剩了她一人。

容烨行事向來步步為營,即使冒險也必留有餘地,而如今……她不擔心自己,卻隐約覺得,他一定碰上了什麽麻煩。

她必須要回去,将司徒府的大火和容烨的安危探個究竟。

她一路狂奔,途中因體力不支無數次跌倒,踉跄着終于回到了司徒府。她不敢現身,躍上了府門外的一棵大樹。站高則望遠,這一眼看去,驚得她險些從樹下跌下來。

偌大一個司徒府……竟被燒空了。院內的花草已與夜色融為一體,柱子倒了大部分,橫梁也已搖搖欲墜,屋內望去一片漆黑,整個府邸被大火洗劫得殘破潦倒不堪。還有幾處火未滅,一些官兵模樣的人正挑着水拼命救火,還有一些則從屋子裏搬着家丁們的屍首。

君初瑤心中陡然一空,剛下過雨的天氣,這麽大的火究竟是如何燒起來的?着火之時城中正亂成一片,大司徒又身在何方?

正疑惑,忽然聽見院中傳來一個聲音:“報——!正廳發現大司徒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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