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宮女鐘翠聽了郭長安的話,下意識地把手縮回袖子裏。
朱太醫和青蘿眼看就要走到跟前了,她卻是更加不安的模樣,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不知道在害怕什麽。現在是初春,禦花園裏出了這些盛開的梅花,地面也開始逐漸泛綠。鐘翠跪在地上,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膝蓋底下壓着的野草,不敢多說一個字,更不敢擡頭。
長安打量她這身素淨的裝扮,道:“你怕什麽?”
“回……回……主子,奴婢沒有害怕,奴婢只是有點冷……”
雖說皇上只是下令惠美人禁足于景秀宮,明面上并未少了惠美人的供奉,但這後宮裏素來是捧高踩低的。大家都知道惠美人再無翻身的可能,故而當景秀宮的宮女太監去內務府申領各式東西之時,那些當差的都是撿剩下的沒人要的丢給他們,甚至明明有也不給,而是克扣下來去讨好別的宮裏的掌事姑姑和太監。反正皇上不會管。至于皇後,皇上都不管的人,她當然更不會去管,何況這個人還曾妄想取代她的位置。
朱太醫不明白眼前是個什麽情況,只是對着長安行禮:“微臣見過平樂公主。”
“朱太醫不必多禮。”長安指着自己面前快把頭縮回衣領之中的鐘翠,吩咐朱太醫,“快給她瞧瞧,我方才見她手都凍得裂開了。”
朱太醫微微一怔,但并未多言,依長安的致使轉身看着鐘翠,蹲了下來,輕聲道:“煩請姑娘把手伸出來給我看看。”
鐘翠聲如蚊蚋,“多、多謝太醫。”
鐘翠曾經聽過別人議論平樂公主驕縱,剛才聽聞太醫喊眼前之人為平樂公主之時,吓得都想起身逃跑,心裏更加擔憂自己和常公公私會之事會不會被惠美人得知,但是聽到太醫那柔聲細語的話,她還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原本也是漂亮的一雙手,如今看着竟有些慘不忍睹,除了凍得發青發烏,手指的骨節也都有些變形,手面和手指關節處裂開的傷口很深。鐘翠她幾乎不能握成拳頭,一旦兩只手握拳便會滲出血。
自從入宮被分至景秀宮裏當差,每到冬天兩只手就會生凍瘡,剛開始奇癢無比,後來疙瘩就變軟,皮膚開始裂開,甚至還會流血化膿。饒是如此,景秀宮裏的衣服碗筷清掃之類的事情,也都得她一個人來做。而且景秀宮裏分來的炭火特別少,惠美人一個人都不夠用的,她更不可能有熱水。
如今能得太醫看看,哪怕太醫只是給她開一個普通的藥膏,她也心滿意足。
朱太醫看着她的手面,又讓她把手平放在藥箱上,然後他掏出一塊方帕子,蓋在宮女鐘翠的說完出,替她試了試脈。其實對宮女,太醫不必如此拘于禮節,但是朱太醫習慣了這樣,有時候連給侍衛們看病都下意識掏出方帕子。
朱太醫收回手,拿出紙筆開始寫方子。
長安問道:“朱太醫,她情況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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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太醫道:“這凍瘡看這像是經年累月形成的,非一朝一夕,恐怕姑娘早些年就開始生凍瘡了,且一年比一年嚴重。微臣先給她開個蛤蜊膏溫潤肌膚外加愈合傷口。明年若是不想生凍瘡,就盡量不要去碰冷水,多穿衣服,注意保暖。另外微臣将開幾劑補血驅寒的方子給她。”朱太醫看着鐘翠落魄的神情,知道這姑娘一定是哪個宮裏不得寵的,便對那宮女說,“拿着我寫的這張單子去內務府找毛公公,我會囑托他替你抓藥。”
鐘翠膽戰心驚地接過單子,整個人陷在驚喜中,語無倫次地對着郭長安的和朱太醫說着感謝的話。
朱太醫道:“姑娘不必言謝,微臣只是做了分內之事。”
“好了,別跪地上了,起來吧。”她擡手撩頭發之時,手指不小心刮到了左耳的紅瑪瑙耳墜。那脫離束縛的耳墜散落在地上的梅花枝中。連青蘿、紫穗都沒察覺到。她看着可憐兮兮的鐘翠,突然就想到了自在牢房裏度過的那段時間。
見自己公主在發呆,紫穗微微提醒着:“公主,朱太醫還在等着您……”
郭長安輕咳一聲,看着地上的梅花枝:“你一個人需要采這麽多嗎?”
鐘翠道:“回公主,這是惠美人要的,她說要九百株臘梅花枝,奴婢這些還不夠,下午還得再來。”
郭長安看着身邊的青蘿,道:“青蘿,你幫她一起把這些送去景秀宮。”然後又對沉默寡言的朱太醫,“朱太醫,這裏這麽冷,不如回頤心殿再說。”
朱太醫豈敢說不。
倒是一旁的紫穗,覺得公主的表情裏似乎透着一股讓人捉摸不透的喜悅。
三個人一同往頤心殿走。
走到一半,郭長安下一回地再次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絲,手無意中碰到了左耳,驚訝地發現那枚紅色瑪瑙的耳墜不見。她手指捏着耳垂,揉了兩三遍,耳墜确實是不在上面。這時,紫穗也注意到了此細節。
“怕是落在了梅園。”紫穗猜想。
“紫穗你去找找看。”郭長安撅嘴,“那可是母妃送給我,可千萬別只剩下一只。”
紫穗道:“奴婢這就去禦花園裏再找找看。”
“我在這兒等着。”
“公主,您先回去好了,今日的風挺大的。”
“沒關系,我到前面的禦風亭坐坐。”
此時青蘿在幫鐘翠,紫穗再一離開,長安身邊就只有提着藥箱始終面無表情的朱太醫。她突然伸出手,吩咐朱太醫:“朱太醫,替本公主把把脈。”
朱太醫滿眼不解,“公主您……”一會說要回去看,一回說現在看。朱太醫真要懷疑平樂公主是不是故意的了。
“我母妃不是讓你給我看看,我到底有沒有患上迷糊症。”郭長安輕輕撩起袖子,“別磨蹭。”
“微臣遵旨。”朱太醫打開藥箱,拿出一塊幹淨的白布,擦了擦手,随後又拿出另一塊白淨的帕子,蓋在長安手腕處,然後半蹲下來,默默試着長安的脈象。
“公主的脈象有些低沉滑弱,是否近日吃了寒冷的食物?”
長安搖頭。
“那便奇怪了。”朱太醫緊鎖眉頭,閉上眼睛,手指緊緊壓住郭長安的手腕,“公主最近常常夢靥是嗎?”
“是的。”長安默默地收回手,“朱太醫醫術精湛,連本公主做噩夢都能摸出來,真是厲害。”
“公主謬贊。”朱太醫道,“微臣稍候便去回複靈妃娘娘。公主你若是夢靥,有可能會出現夢游的症狀,但這不會是常态,只會偶爾出現。但是公主似乎有些體虛,微臣需要開幾個調養的方子,給公主補補氣神。”
郭長安微微舒了一口氣,心想,原來真的看不出來她是不是裝的。害得她白擔心一場。不過也虧得她心裏不安,才會繞去禦花園,意外撞見了常公公。
那常公公看上起挺在意鐘翠的,那說話的語氣裏都帶着柔情。
既是如此,那她便從鐘翠下手得了。
此時紫穗已經走得沒影兒了。
長安擡起下巴,微笑着看着準備離開的朱太醫,目光中帶了幾絲淩厲之意,問道:“朱太醫,先別急着走,本公主有幾句話想問你。”
“公主請問。”
“你知不知道蝕香?”
朱太醫原本安靜的內心卻因為長安這句話而猛然一怔,他幾乎都忘了君臣之禮,驚愕地擡起頭,直視長安。
郭長安看到他這個表現,一點都不意外。
她憋了這麽久,可算是逮着機會和朱太醫絮叨一番。
朱太醫握緊拳頭,不可思議地看着郭長安,道:“微臣……微臣聽不懂公主的話。”
“聽不懂?”她看着前面,聲音沉靜得不像平時所表現出來的她,“朱太醫不必驚慌,我郭長安既然當着你的面說了出來,就沒打算現在揭發你。我就是覺得你這個人也怪可憐的。”
朱太醫猛地跪下:“公主,此事關系重大,請公主切勿相信謠傳。”
“謠傳?哪裏有謠傳?”
宮裏壓根沒幾個人知道。她郭長安能知道,不過是仗着自己活過一世。
“那公主又是如何得知?”
“這麽說你是承認你知道蝕香了?”郭長安兀自笑了,“瞧我這話說的,這蝕香本就是你所配,你自是知曉。十多年蝕骨相思之苦,沒見你從她那兒得到什麽好處,卻見你被她害得妻離子散,你讓本公主說你什麽好。”
她怎麽知道的,當然不會告訴朱太醫。
長安垂眸看着仍舊跪在地上的朱太醫,道:“你起來吧,不知道的人看見了又要說我仗勢欺人,連太醫都不放過。”
“微臣……微臣不敢。”
“我不過是一個我十二歲的小丫頭,你怕什麽?”郭長安想了想,說,“不過我既然握着你的把柄,不利用利用你做些事好像也挺虧的。這樣好了,你就說我夢靥特別嚴重,可能是驚蟄那天受了天雷的驚吓,需要聽聽禪院大師的開解。”郭長安知道這對朱太醫來說比較難以自圓其說,畢竟他不是修道的也不是煉丹的,他是個太醫,于是又補充一句,“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怎麽去圓,反正要想辦法讓我和母妃能正大光明去一回念禪寺。”
朱太醫犯難地擡手擦了擦額前的薄汗:“微臣鬥膽問一句,是……是靈妃娘娘的意思嗎?”
“唔,你若是當成是我母妃的意思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