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來客
四月底的一天,玉秀坐在廊下揀豆子,小狼犬在她腳下繞來繞去,院子裏,林潛正光着上身劈柴。
院子外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小狼犬耳朵一抖,濕漉漉的鼻子動了動,拔腿就往門邊跑去。
它最近長胖不少,個頭卻沒變多大,從後頭看去,就像一個圓滾滾毛茸茸的肉球,一路東倒西歪地滾到門口,玉秀見一次笑一次。
小狼犬到了門邊,用小爪子撥了撥門,發出兩聲稚嫩的嗷嗷聲。
玉秀跟上來,笑着對它道:“退開一點,我要開門了。”
小狼犬擡頭看她,嗚嗚了一聲,退到她腳前,又對着門外嗷嗷叫。
玉秀有些奇怪,以往村裏人來,它都乖乖坐在後腿上看着的,怎麽今日反應這麽大。
她心裏想着,打開了院門。
門外站着一個陌生男人,看年紀不過二十五六,面容俊秀不凡,他穿一身藍色錦袍,腰間束帶,腳踏長靴,手中一把扇子時開時合,不是本地人慣有的打扮。
玉秀收了笑,謹慎道:“請問您是?”
那男子輕合扇子,笑如春風,端的是風流倜傥,“敢問此處可是林潛家中?”
“你來做什麽?”玉秀剛要回答,身後突然傳來林潛的問話。她見是林潛認識的,松了口氣,彎腰抱起對着陌生人張牙舞爪的小狼犬,退到林潛身邊。
那名男子見到林潛,更是笑眯了眼,彎腰做了個揖,嘴裏道:“見過師兄,師兄安好。”
林潛冷眼看着他,沒吭聲。
男子也不覺得尴尬,反正他師兄就是這死樣子,早就習慣了。他直起身,看向他師兄身邊的年輕婦人,道:“這位可是嫂子?在下蕭樓,見過嫂子。”
玉秀摸不清他到底是誰,有些無措,輕輕拉了拉林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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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樓見她舉止親昵,有些驚訝,更讓他驚奇的事,他死人臉一樣的師兄,竟然表情溫和,輕聲細語地對那婦人道:“他是我師弟,沒什麽事,你先回屋。”
玉秀聽說是他師弟,對着蕭樓輕輕點頭示意,便要轉身回屋去,可想起林潛的待人接物,又覺得不妥,低聲對他道:“人家大老遠的來了,又是你師弟,該請人進來坐一坐才是。”見林潛點了頭,她才放心進去。
蕭樓将玉秀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心裏好奇,面上仍笑眯眯對林潛道:“嫂子可真是通情達理。”
林潛沒理他,轉頭進了院子。
蕭樓忙跟上,他一面與林潛搭話,一面打量這不大的院子。
這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家小院,院子裏種着菜,養了雞,曬着衣裳,廊下挂着風幹的肉,離廊下不遠處,有劈到一半的木柴。
蕭樓看看前頭師兄光着的上身,再看看這些木柴,就知道在他來之前,師兄在做什麽。他實在難以想象,以往只劈人的師兄,竟開始劈起了柴火,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敢相信。
林潛走進堂屋,在主位上坐下,蕭樓自覺在下首找了個位置。
蕭樓笑道:“前一陣我聽師門說,師兄要成親了,我還不信,結果真是沒想到,師兄竟是衆師兄弟中最早成家的一個。”
從前他們師兄弟還聚在一起讨論過,他們中誰最有可能孤獨終老,最後一致的人選就是這位林師兄。
說起林師兄的經歷,在上清宗也是一段傳奇。傳聞當年上清宗收徒,師兄因一歲之差,被拒之門外,成了一名雜役,在外門掃了四年地,一直到十五歲。
一般人到這個年級,骨骼已經基本定型,這時候再習武,往往就只能習個皮毛,難有什麽成就。可偏偏師兄在這時被他們師父收入門下,雖他年紀不是最小的,但因武功最差,所以那時他還是小師弟。
此後十年,這名小師弟異軍突起,一路挑了前頭衆多師兄,成了大師兄,并且已經保持這個排號三年之久,一直沒被人打敗。
想他蕭樓當初,也是小師弟小師弟叫得起勁,被揍過一頓後,如今只敢老老實實叫師兄了。
而這位師兄,與他的傳奇經歷同樣出名的,是他的死人臉。
宗門內不少女弟子仰慕他,都被他一張冷臉吓得不敢上前。一直到他二十六七歲,都沒有與哪名女子有過暧昧。
衆位師兄弟這才下了定論,以大師兄不理風情的程度,這輩子只能打光棍。
哪裏料到去年他不過回了一趟家,再出現時就定了親了,可把一衆人的下巴驚掉。
林潛單指敲了敲桌面,不理會他的調侃,道:“有事?”
蕭樓也收了笑,把來意說了。
下月十八,西湖邊的付大善人娶兒媳婦,請上清宗弟子去觀禮。
這位付大善人家財萬貫,平生樂善好施,喜結良友,在江湖上頗有些好名聲。不過也有一點不好,就是愛顯擺。此前他誇下海口,娶兒媳婦這天,要把傳家的寶物金璧櫥拿出來給衆人開開眼,不想這消息傳出去第二日,千影手便放了話,要在這天來取他家寶物。
千影手成名十幾年,但凡他看上的,就沒有失手的時候。
付大善人越想越怕,又不想收回前話打自己的臉,因此求上上清宗,請宗內派幾名弟子鎮鎮場面。
因蕭樓所在的蕭家就地處江浙,因此這一帶的庶務便由他負責,他攬了這樁差事,想想到底覺得自己一個人去不夠穩妥,又在之前聽別的師兄弟說大師兄也在這一帶,于是便找上門來,請他一同出手。
不過大師兄從前一貫不管這些小事,他心裏也沒把握能請動他,之所以上門,不過是為了滿足內心的好奇,來看看嫂子是何方神聖罷了。
只是這結果,倒有些出人意料,他這嫂子,雖也有幾分姿色,卻算不得什麽,比江湖上那些排得上名號的美人差遠了,師兄當初連第一美人都不放在眼中,也不知眼下瞧上這嫂子哪裏了。
林潛聽了,倒沒有馬上拒絕,而是問:“多少銀子?”
“什麽?”蕭樓呆了一瞬,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視美人金錢權利如糞土的大師兄,一心只向武的大師兄,竟然問他,多少銀子?!
林潛有點不耐,正要再說什麽,見玉秀進來,他便暫時止住,上前接過她手裏的托盤。
玉秀去廚房泡了兩杯茶,又翻出一個四格食盒,攢了五香花生、椒鹽小魚幹、糖裹蓮子和糖漬青梅端上來。
她見了蕭樓呆滞的臉,輕聲問林潛:“他怎麽了?”
林潛将托盤放在桌上,道:“不必理他,你去房裏休息,不用忙了。”
玉秀道:“客人來了,總要招待一下,怎麽能讓人幹坐着。要不要留他吃飯?我去娘那裏摘些菜。”
林潛道:“不用,他馬上就走。”
玉秀便點了點頭,又對他道:“你把上衣穿上吧,屋裏比外頭涼,別着涼了。”
林潛點點頭,當着她的面套上衣服,玉秀瞥了眼客人,見他沒看過來,就上前幫他把衣扣系上。
蕭樓其實早已回神,眼角看見師兄和嫂子兩人膩膩歪歪的,呲牙吸吸氣,覺得有點牙酸。
轉頭看見桌子上的托盤,他眼珠子一轉,拈了顆青碧透綠的梅子丢進嘴裏,頓時酸得五官糾結,牙根發軟,全身毛孔炸開,他酸得一個哆嗦,三兩口吞下。
可吞下以後,又覺得舒爽暢快,再看看盤子裏的青梅,嘴中口水泛濫,一個沒忍住,又丢了一顆進嘴裏,然後又被酸得直哆嗦。
林潛送走玉秀,轉過頭來,就看到他面色扭曲全身哆嗦的模樣。
蕭樓冷不防看他看過來,一口酸水嗆進氣管裏,頓時咳了個死去活來,面容通紅,青經暴起,淚涕泗流,剛才那翩翩公子的模樣,影都沒了。
林潛皺着眉,不想看他,覺得傷眼睛,只喝着茶,偶爾丢一顆花生或一尾小魚幹進嘴裏,剩下兩樣小食他是不碰的。
蕭樓好不容易咳完,宛如死裏逃生,癱在椅子上,氣若游絲,“師兄剛才說的銀子,是指付大善人給的車馬費?”
林潛僅撩了撩眼皮子作為回應。從前這些事他從不問銀子,可如今要養媳婦兒,那虧本的買賣就不能做了。
蕭樓得了回複,腦子裏仍有些轉不過來,實在難以想象,不過半年時間,大師兄這木頭人竟也食起人間煙火了,果然成了家的人就是不一樣。
那付大善人确實奉了大禮上門,不過上清宗既然自诩名門大派,那就要矜持一下,只意思意思地收了一點,待他們二人到了付大善人府上,他會再給些表示。
蕭樓心裏回想從前經驗,估摸着這一次大概能有多少辛苦費,然後擡頭對他師兄舉了兩根指頭。
林潛瞥一眼,又問:“什麽時候出門?”
蕭樓曉得他同意了,渾身都有了勁,忙坐端正道:“端午過後就可動身。”
林潛點點頭,端着茶杯喝了一口,不再說話。
蕭樓知道這是送客的意思了,他磨磨蹭蹭地,還想在這兒蹭一頓飯,再看看師兄與嫂子的八卦,不過看看師兄的臉色,到底沒敢把這話說出口,乖乖起身告辭了。走之前又順了顆青梅。
沒多久,玉秀過來收拾桌面,看見盤子裏的東西,驚訝地咦了聲。
林潛道:“怎麽?”
玉秀搖搖頭,“沒什麽事,就是覺得這客人口味有些獨特。”
那些青梅,是當初夏知荷害喜時她做來給她吃的,因味道太酸,夏知荷三個月後就不吃了。
玉秀看還剩半罐子,丢了可惜,就帶回來,有客人來時端上來湊湊數,将盤子擺擺滿也好看。可那些梅子是從未有人碰過的,一直是端上來幾顆,端下去就還剩幾顆,沒想到今天這個客人倒吃了一半。
要知道這可是孕婦都嫌酸的梅子啊,玉秀在心裏感嘆那客人牙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