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營

漫天的烏雲層層堆積,如參天巨掌,壓着下方蒼茫茫的草原。

十月的寒風即将帶來難捱的枯草期,在青黃交接、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草原上,伫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營寨。

營寨城門緊閉,右堠樓處是兩名值哨的士兵,皆穿着一身大昭軍隊标志性朱袍皂靴軍服。

“這鬼天氣,越來越冷了!”張彥祺跺了跺腳,還未褪去少年稚氣的臉上滿是無聊,他眼睛一陣亂瞄後,悄悄向另一名斜倚在立柱旁的士兵身邊湊過去,小聲問道,“左隊正,你說他們能找到突厥的牙帳嗎?再拖下去,咱們大昭這天……”他伸出生了凍瘡的手指向上捅了捅,話尾意猶未盡。

左平慢慢擡起頭。

“你說什麽?”

他蹙着眉,一雙淩厲的眼眸壓在陰影之下,冷不丁地掃來,如暗處隐伏的猛獸驟然間顯露出身形。

在這冷風料峭的荒蕪之地中,一股壓迫感撲面而來。

張彥祺一觸左平的目光,渾身立刻豎起了寒毛,他咽了下口水,一邊往後縮,一邊慌道:“我、我就是随便說說……左隊正勿怪!”

他心裏不斷後悔,明明都快忍到值哨完畢了,偏偏功虧一篑,招惹了這位煞星。

這位“左隊正”據說來頭不小,曾是皇帝身邊的千牛備身。

千牛衛是大昭十六衛中最有講究的一衛,共二百七十四個人,個個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貴族子弟,其中千牛備身品級最高,只有十二人,父輩官銜不得低于三品,必須嫡系嫡子出身,通過文武考試之後,樣貌和人品也得過關,最後,還得有一口标準的金陵洛下音,按民間的說法,進千牛備身的難度不亞于皇帝選妃。

左平從十一歲起便跟在聖人身邊,這次被調來中軍做校尉,只等拿了軍功,回去便能進北衙禁軍任職。只可惜,前幾天外出巡邏時,遇到了右廂的虞侯姜泓,不知怎地起了沖突,将對方打了個半殘,最後鬧到了裴大總管面前,這才降為了隊正。

“找死的話頭,有膽去說給大總管聽。”左平閉上眼睛,重新低下頭,“別來煩我。”

“哎,哎!”張彥祺一疊聲的答應着,他原地轉悠了下,想找個躲風的地方,但是這草原四面漏風,保證絕無死角,他無奈跑到另一邊去看大營裏的情形,結果這一瞧,他又忍不住拍着欄杆叫道,“左隊正,你猜我看見誰了?”

“張彥祺,你沒完了?”左平正是心情不佳,開始覺得拳頭有點發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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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隊正,他本不用接放哨這樣的苦差事,但他最近心事越發沉重,恨不得離人群越遠越好……偏偏遇到這麽一號活寶。

左平轉過身朝着張彥祺走去,準備給這冥頑不靈的小話唠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眼神不經意地向下一看,便看到那個正向堠樓走來的身影。

左平脫口而出:“是她?”

同樣的朱袍皂靴,幾乎去除了一切女性的特質。

然而,男人不會有這樣纖細的腰肢,也不會有這樣雪白的膚色和靈動的身姿,還有那讓人無法忽視的美麗。

“真的,真的是個小娘子!”張彥祺興奮得怪叫出聲,“我只聽說昨日跟着糧草來了個小娘子報道,沒想到是真的!她看上去比我年紀還小,怎麽被派來放哨?這天寒地凍的地方是人呆的嗎?中軍帳的人這麽不懂憐香惜玉,他們居然忍心!”

左平意味複雜地看了一眼已經把自己排除“人”外的張彥祺,後者的臉已經肉眼可見地變得通紅。

“她長得這麽好看,我在杭州見過那麽多小娘子,就沒有比得過她的……”張彥祺的聲音慢慢變小,好像怕吓到樓下的人一樣,“左隊正,你說她長成這個模樣,會不會被人欺負?”

“話太多,滾回去睡你的覺。”左平向後一退,抱臂重新靠在立柱上。

被人欺負?

左平心裏覺得好笑,以他的見識,竟看不出此人的深淺,就憑她走路時的步态,便可知功底不俗,在他見過的高手中,也能排得上名號。

果然,沒點兒真功夫,怎敢只身入幽州大營。

“左隊正,我也想跟小娘子一起值哨!”張彥祺不知道向哪兒借來的膽子,随着下面的那道身影越來越接近堠樓,他好像聞到了一股甜香,激得某根神經顫栗起來,也敢去捋一捋貓須子。

左平已懶得跟他廢話,也不見他動作,只見一道寒光飛過,一把短匕貼着張彥祺的臉擦了過去,“咄”的一聲,釘在了欄杆上。

“小人這就滾!”張彥祺麻溜地竄下了堠樓。

林菁接了值哨的命令,從火長的帳子走出來後,便一直忍受着來自四面八方的打量,尤其經過演武場地的時候,她不得不從幾百人的目光中走過去。

跟她一起領命值哨的火伴丁永比她先受不住,尿遁而去,只剩她一個人,從中軍的營帳一路走到堠樓。

她甚至能聽到此起彼伏的咽口水聲,好在大昭軍紀極嚴,沒有人敢發出喧嘩聲,否則,她的境地可能會更難堪些。

但這沒什麽,都在她的預料之內。

堠樓近在眼前,一名黑瘦的少年從上面跑了下來,看到她後,不知為什麽身子一歪,用手扶着旁邊的門柱,一副喘不上氣的樣子。

林菁握着腰間橫刀,聲音盡量壓低,沉聲道:“陳勇校尉麾下林菁,奉命換崗。”

剛及笄的少女,聲音再如何壓低,也自有一股子嬌俏在裏面,張彥祺本來只酥了半邊身子,一聽她開口,酥麻勁兒立刻蔓延全身,差點站不起來。

“我叫張彥祺,杭州人,今年剛滿十六,在中軍韓校尉麾下做隊副,我,我想……”他吞吞吐吐半天,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林菁好脾氣地聽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打斷他道:“你應該問我口令。”

“啊?口令?”張彥祺一臉茫然,顯然将換崗問口令這件事忘到腦後。

“虎嘯山林。”

林菁答完,向張彥祺笑了一下,從他身旁走上了堠樓。

值哨這個工作,對初進軍營的林菁來說還算友好,畢竟不用面對那麽多人,只跟搭檔完成輪值換崗就夠了。

但她踏上樓梯的一瞬間,便感覺樓上還有一人。

她低聲詢問:“樓上何人?”

上方傳來的聲音有些漫不經心,“你上來不就知道了?”

林菁被嗆聲之後沒什麽表情,她擡起手,輕輕撫過領口,摸了摸裏面挂着的物件,然後深吸一口氣,登上了堠樓。

穿着英武軍服的青年長身鶴立,腰間橫刀已經出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過兩招。”還是那副腔調,逗貓逗狗一般。

“不過。”林菁不卑不亢地道,然後抱拳行禮,守在了堠樓一角。

左平笑了笑。

他打定的主意,放眼整個幽州大營,沒人能管得了他,就算回到長安,到了聖人面前,他也能想辦法做到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他出招了。

橫刀一揮,刀光排山倒海般湧了過來,将林菁的身形籠罩其中。

他這一招頗有來歷,出自一套叫做“雪中尋梅”的刀法,由前朝大內高手閻鳳雙所創,意為此刀一出,寒刃必向紅梅,不見人血不歸鞘。

可他的刀還沒碰到林菁的衣角,便感覺眼前一花,脖頸間泛起一股冷意。

左平心下駭然,立刻定住身形。

剛才被他擲入欄杆的匕首,此刻正橫在他的脖頸前,只要他收招再晚那麽一瞬,就會自己将脖子送進刀刃之中。

好快的身法!

左平伸手按下匕首,将玩鬧的心态收起,肅然道:“林遠靖的後人,果然不同凡響。”

對方畫風一變,突然提起父親的名字,林菁仍舊不動聲色,客氣地回道:“閻家的刀法,不錯。”

武者比試就是這樣,不論輸贏,最後總得你誇我一句,我誇你一句——江湖套路深,都是師父教得好。

林菁後退一步,重新回到角落裏。

左平将刀收鞘,走到樓梯處,突然停下道:“我承認你很有膽量,身手也不錯,但想在幽州大營立足,只靠這兩樣是不夠的,更何況……你是林帥的女兒。”

林菁擡眼看了他一眼,不明白這個一照面就出手的陌生人為什麽突然開口提點她,而且看上去還知道她的父親。

是套話,還是試探?

他是什麽人?有什麽立場?

林菁對此一無所知。

但她根本不在乎。

少女清悅的聲音裏帶着淡淡的嘲諷,輕聲道:“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林遠靖是大昭的罪人,他通敵叛國,死有餘辜,多虧陛下聖明仁德,免其遺孤死罪,如今又大開方便之門,允許我投軍建功立業,怎能不感恩戴德?”

左平覺得她這态度有點危險,意有所指地道:“你似心有不滿。”

林菁的手再次撫過胸前,她像是想起了什麽,神情漸漸冷了下來。

“我來這裏,只是想完成一件事。”

“什麽事?”

林菁側過頭,看向草原深處的雲層漸漸散開,露出漸漸下沉的一輪紅日,越來越冷的風帶着她身後已經千瘡百孔的帝國,緩慢地迎來夜幕。

“沉冤浮海,血債血償。”她平靜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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