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赭衣

這是林菁來到幽州大營的第五天,又輪過一次值夜後,今天照例是休息。

等找到突厥王帳,戰事結束,班師回朝的那一刻,幽州大營都不存在了,當然不必繼續挖溝布防。林菁呆不住帳篷,她第一次來軍營,很多事情都需要熟悉。

繞着營地走了一圈後,她對幽州大營有了一個初步認知。

在這次與東突厥的交鋒裏,幽州大營被圍後,又調兵支援長安,如今只剩下兩萬人。好在草原的兵力壓在長安,牙帳方面,算上阿史那家族的五百戶奴和護衛,充其量只有幾千人,不深入腹地,僅僅用來守幽州和攻克牙帳的話,兩萬人綽綽有餘。

但這裏的兵不精。

大昭精銳盡在十六衛,即左右衛、左右骁衛、左右武衛、左有威衛、左右領軍衛、左右金吾衛,只接納府兵不說,因為貴族弟子雲集,平時的待遇也比其他軍府好。

幽州大營的兵,府兵和募兵各占一半,良莠不齊,也就是裴元德這樣的老将,才能将軍隊整備起來。

不過,林菁越看越是納悶。

這座幽州大營就像她在家看過無數遍的沙盤,處處都帶着林家的痕跡。

如果裴元德真的跟林遠靖有仇,那麽……這比兄長靠記憶臨摹出的林氏兵書還标準的駐營排陣方式,是怎麽回事?

林菁最後來到了馬廄。

在軍營裏,馬匹統一由專人打理,伺候得比人精貴。

其中也分等級,騎兵的馬是最優先級,無論是草料還是馬廄,都享受最好、最便宜行事的上風上水位,弓兵、弩兵、步兵的馬相對差一些,折沖府也不會強制他們準備戰馬,但火裏至少要有六匹馱馬或驢,在這裏可以找到每一火的編號。

軍營裏對馬匹的管理異常嚴格,每一匹馬都關系到軍隊戰力,所以林菁并不擔心馬匹被苛待。她只是有些想家了,在這陌生的軍營裏,從家裏帶來的東西,更顯得彌足珍貴,尤其是跟了她三年的戰馬火煉。

核對了名字和軍帖後,一名後勤兵帶她進了中軍馬廄。

馬廄一般位于營地的後方,緊鄰營帳,食水分開,避免傳染疾病。最靠近外圍的是騎兵的馬,因為使用頻繁,方便進出,最裏面則是步兵帶來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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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勤兵将她領到地方後,喝了一聲:“赭衣奴何在!”

在大昭,穿赭衣的大多是罪人,幽州又是流放之地,軍營裏征集這些人當奴隸再平常不過。

那人聲音剛落,就聽見有人低低應了一聲:“小人在。”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一個有些佝偻的身影從馬廄裏鑽了出來,半長的卷發髒兮兮地披散着,嘴邊是濃密的胡須,眼皮恭謹地耷拉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一道粗長的傷疤從眉間劃過,除了能看出鼻梁挺直高聳外,基本看不清頭臉。

“帶她去找馬,一會把草料拌了,再去挑水。”來人呼喝完畢,不客氣地轉身便走,留下林菁站在馬廄邊。

赭衣奴的背更彎了一些,低聲說道:“三團七隊的馬都在這裏了。”

林菁點點頭,叫道:“火煉!”

“咴!”馬廄裏立刻響起了馬的嘶鳴聲。

林菁聽到聲音,眼中閃過喜色,立刻沖了過去。

當她經過那名赭衣奴的時候,不經意間注意到,盡管對方弓着背,卻依然比她高出一個頭。

林菁的身高不算矮,她比尋常女子高挑,在長安甚至高過許多男人。

就憑這卷發和鶴立雞群般的身高,可以确定,這赭衣奴不是胡人,便是有胡人血統。

這念頭在心頭一閃而過,她已經看到火煉不甘寂寞甩着頭,狂喜般咧着嘴的樣子了。

火煉是一匹強壯的棗紅馬,它來到林菁身邊的時候,只有六個月大。

對平民來說,馬是奢侈品,尤其是戰馬的要求更高,一匹年齡合适的戰馬至少要三萬錢。林菁那時候快八歲了,練習馬術刻不容緩,她那不甚靠譜的師父裝模作樣地揣着錢去東市賺了一圈,只帶了酒回來。在姑姑林妙真淩厲的注視下,他最後出了城,不知從哪裏拐回來一匹剛斷奶的小馬駒,美其名曰“感情要從小培養”。

——兩歲以上的馬才能騎好不好!

林菁被迫跟火煉培養了兩年感情,別說,還真的培養出默契來了,而且随着年紀增長,火煉的體态、耐力、爆發力都超出尋常馬,它四肢修長有力,劇烈跑動後肩膀鼓起,有傳說中“龍骨”,要不是沒摸出汗血,林菁真以為是聞名天下的大宛良駒。

她也是後來才知道師父的良苦用心,一是他們沒錢,別說三萬,就是三千都得讓全家喝幾個月西北風,所以只能選擇還沒長好牙口的小馬駒,因為不好相馬,所以有了“撿漏”的可能;二是從小馴養的馬雖然要多費兩年草料,但确實容易上手。

唯獨可惜的是,林菁十歲才接觸馬術,有些晚了。

火煉看着林菁走過來,身子拼命前傾,當林菁的手摸過來的時候,它又矜持地縮了回去,打了個響鼻,十分貞烈不可屈。

呦,鬧脾氣了。

林菁順着它的鬃毛,一下下地撫摸,把臉貼在它脖子上,火煉慢慢安靜下來,那一雙含情脈脈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讓人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

從它來到她身邊,一天都沒分開過。

她一到幽州大營就分派了任務,它也進了馬廄,周圍都是陌生的馬匹,想必……也和她一樣不習慣吧。

“想家了吧?草料吃得習慣嗎?這裏沒有梨子,等回家了,我給你買上一筐,讓你吃個夠。”

火煉撒嬌地蹭了蹭她,馬蹄來回跺了幾下,被圈得有些可憐。

林菁眼神微暗,只能不斷地安撫它,現在……已經不是在家的時候了,不能由着性子來。

“這是一匹好馬。”

林菁身後響起一個聲音,她回過身,是那赭衣奴正在看着她。

此人長得像是西域胡人,一口官話卻說得十分标準。他的聲音低沉悅耳,沒有奴隸的粗魯和怯懦,顯得受過良好的教養。

這并不奇怪,自南北朝起,漢人與外族混居在一起,通婚是難免的,就連坐在皇位的李氏家族,也有一半外族血統。樣貌雖然如此,說不定是個土生土長的中原人,身上恐怕也有不為人知的故事。

林菁見到火煉本就心情好,笑着回道:“它脾氣倔得很,從小養在我身邊。”

“難怪,它跟其他在馬場長大的馬不一樣。”赭衣奴一邊說,一邊抱起草料,均勻地攤在馬槽裏。

林菁稍微起了點興趣,問道:“有何不同?”

大昭戰馬多出自兩大馬場,分別是位于祁連山以南的漢陽馬場和位于雲州的叱撥馬場,前者從漢朝就已存在,由名将霍去病建立,後者是大昭開國建立,以皇帝李茂最心愛的大宛名馬命名。

馬場的戰馬皆經過訓練,是騎兵的不二選擇。

赭衣奴道:“馬場的馬大多被鞭子磨去骨氣,只知聽從號令,但精心飼養的馬則不同,它會是戰場上的好夥伴,不是沒有靈魂的坐騎。”

“看來,你不是個普通的奴隸。”

“我曾在馬場做過馴馬人,所以才能進軍營伺候馬匹,”赭衣奴謙恭地道,“我很感謝那段經歷,否則我早餓死在幽州的罪奴營了。”

可這裏很快就會拆了,林菁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赭衣奴瞬間明白她的意思,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笑聲,接着道:“我這樣的人,能多吃一頓飽飯也是賺的,只是很意外,突厥的牙帳竟突然間便被找到,如有神助,果然是天佑我大昭。”

林菁抿了抿嘴,輕聲道:“神……”

林遠靖曾被稱為大昭的“軍神”,可到了最後,将他從“神位”上拉下來的時候,又有多少人還記得他的功勳?

“大昭需要神,就會有神,這麽說的話,李家的确是得天保佑。”林菁說完,拍了拍火煉的頭,轉身離開了馬廄。

不知為什麽,跟那赭衣奴聊過之後,她便有些心神不寧。

幽州大軍開拔之後,最快入夜時分就能傳來第一份戰報,除了他們這些戍守的兵及守辎重的後勤兵,裴元德足足帶了一萬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失利,那麽,到底有什麽問題讓她覺得不對勁?

直到她經過一群在演武場練習射箭的弓兵身邊,聽到他們說道:“……你們說突厥人怎麽突然腦子靈光,那群蠻子不應該只會舉着刀往前沖嗎?怎麽也知道躲躲藏藏了……”

她猛然一驚。

當初與左平說的那句“興許有高人相助”本是無意,可她将前前後後一想,連普通兵都覺得突厥人不同往常,既然大昭可以把她找出來助幽州大營尋找王帳,那麽突厥人一改風格,為什麽不能是真的找到了人相助?

好極了,如果她在突厥人的陣營,現在她會怎麽做?

林菁頭皮發炸,她來不及反省、來不及計較個人得失,腳跟一轉,向着中軍大總管主帳疾步而去。

也許等不到入夜,幽州大營就會迎來突厥人的精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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