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颠覆

林菁想了想,對左平道:“我猜最後是個功過相抵,也省得麻煩。”

左平搖了搖頭道:“你這次立下的功勞遠勝于我,如果不是你推算到對方另有布局,保下河北道,大昭不僅逃不掉割地賠款,牙帳這個籌碼也會變得雞肋,接下來的局勢還真不好說。說真的,我很好奇,你在這件事中,唯一的失誤就是說服裴景行以河北道誘使執失、蘇農兩部主動退兵,将自己的把柄遞到大總管手上,雖然你很狂妄,但我覺得你不該是這般意氣用事之人。”

林菁反問道:“你認為一個領兵之人,應該具備什麽樣的素質?”

“冷靜、果斷、膽大心細,向往勝利但永遠不會被失敗擊倒。”左平不假思索地說出來,這些話他曾思考過無數遍,已成了信念。

“我覺得是惜命,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都值得珍惜,因為打仗就是為了保住更多的人命,這不是意氣的問題,只是我行事的本心罷了,當然,若能再從中滿足一點我個人的小小的私心,也是無傷大雅的,對吧?”她側過頭看他,像是在征求他的認同,又像是一種帶着俏皮感的挑釁。

左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麽都明白了。這姑娘看着年紀不大,實則心志堅定,她哪裏還用找認同,不給別人洗腦就不錯了。

有心機、有謀略,卻還能保持一定的善良,憑這點,就是個值得結交的朋友。

左平不宜久留,他最後道:“你且寬心,裴三郎乃熱血之人,別看他把你關起來,其實是護着你,等他在大總管眼皮子底下鬧兩天,也就差不多了。”

林菁回道:“多謝。”

左平不好出面求情,他能送消息過來,已是情分。不過,林菁自己也覺得差時候該到了。

果然,兩天後,負責主帳雜務的長史親自前來提審,将她放出囚車後,直接帶她到中軍主賬前。

這一次值守在帳外的,可不是能被她一掌敲暈的毛頭小子,而是兩名橫練功夫已達爐火純青境界的中年漢子,林菁一見兩人鼓鼓的太陽穴便知,如果打起來,他們會是相當棘手的敵人。

長史只将她送到門前便離開了,旁邊兩個門神也沒阻攔她的意思,林菁便掀開門簾走了進去。

中軍帳還是那個中軍帳,所有擺設都沒有變,可給她的感覺,卻跟上次來見裴景行時完全不一樣。

一個男子背對她而立。

他身材高大,颀長而華麗的紫色襕袍束肩收腰,使人更顯英武偉岸,頭戴黑紗軟腳幞頭,身上無一贅飾,站姿昂首端方,有如青松翠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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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是一個背影,就有這般氣勢,林菁突然好奇他的模樣。

“見過大總管。”對方不發話,她只好躬身行禮先開口。

然後她聽見微不可聞的衣袂擺動聲,他似乎轉過身,向她走了過來,最後,一雙黑色的長靴停在她身前。

“不必拘禮。”他的聲音溫潤平和。

林菁有一瞬間的慌亂,這個人似乎跟她想象中的那個反派形象南轅北轍,她終于忍不住擡頭。

在林菁的腦補中,作為一個可能對她父親心懷嫉恨的軍部權貴,大抵應該是膀大腰圓、一臉橫肉、提槍可辟邪、上馬能止小兒夜啼的形象。

可事實恰巧打臉。

裴元德不像是一名武将。

他容貌昳麗,甚至有些陰柔,因為沒有蓄須,所以更顯年輕。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裴景行的父親,說是兄長都不為過。

更叫人恍惚的是他那一雙眼眸,帶着能攝人心魂的深幽之色,仿佛凝練了無數寒光劍影,化作了潛龍藏蛟的古潭。

這哪裏是能辟邪的門神,分明是在時光淬煉中,成了精的妖孽。

裴元德在她眼前晃了一眼,便回到原地,端端正正地跽坐在案幾後,他微微蹙眉,緩緩開口道:“步兵團不好嗎?”

林菁:“……啊?”

這領導慰問下屬的畫風不應該出現在這個時候吧?

林菁一時沒反應過來,有點呆。

“中軍的待遇在七軍中最高,步兵雖然平時多幹些活,但真的打起仗來,有右軍右虞侯軍擋在前面,撤退時,又有左軍左虞侯軍墊在後面,許多人求着進都進不來……當然,心思太多的人,是容不下的。”他不緊不慢地說道。

裴元德的聲音聽不出嚴厲,可有常年身居高位的氣勢在,又帶着長輩特有的威信,林菁差點覺得自己真的做了什麽不好的事。

“禀報大總管,我既然選擇進軍營,就是想沖鋒陷陣,不願受這樣的庇護。”她索性将話挑明。

“林家留下你這條命,不是用來送死的。”裴元德道。

林菁一下子火起,她瞬間沖到裴元德的案幾前,半跪下來,一掌拍在案面上,壓抑着憤怒對他道:“不要再跟我提林家!我的命,真的由得了我自己嗎?如果我不服從皇帝,我和我的家人會有什麽下場?如果不能建立軍功,那麽我背負流言蜚語來到這裏,又能得到什麽?人活一輩子,我已離經叛道,便一定要做出點像樣的事來!”

裴元德依然是雲淡風輕的模樣,他不知從哪兒取出一把短刀,用一方白巾擦拭起來,繼續不鹹不淡地,用一種拉家常的節奏問道:“聽說你因為從軍,被餘家退了親。”

林菁一愣,沒想到他提及這段過往,随即道:“無所謂,省下的嫁妝正好買軍備。”她的備馬、馱馬、帳篷、明光铠……全都是用原本準備好的嫁妝換回來的,否則林家也拿不出這麽一筆巨款。

“嗯,餘令行不過是朔方城裨将出身,如果不是因為林家敗落,他家的兒郎,原本就配不上你。”

林菁覺得兩人之間的談話走向有點怪異,不僅裴元德的形象被颠覆,甚至左平說他被林遠靖一直壓制,恐怕也有蹊跷。

“你為什麽了解這些?”她問道。

裴元德垂眸擦拭短刀,他的手修長好看,把玩着鋒利異常的兵器時,十分游刃有餘。

“三郎是你見過的,雖然在我眼裏還不成器,卻也在外面得了些虛名,年紀也正合适,我把他許給你,如何?”

林菁完完全全被吓着了,她像一只受驚的貓,豎着尾巴一躍而起,甚至還往後退了幾步。

“你、你、你說什麽,我不要!”

“別着急拒絕,你只需知道,我不會害你。”他擡起頭,溫和地看着她,“這一次沒帶你去陰山,是不想你以身涉險,我沒想到突厥還有餘力偷襲,你應對得很好。”

林菁又是後退一步,對方這突如其來的關愛語氣太讓人發毛了。

“我……”

“比我想象得還要好。”

“你……”

“但我不會給你計任何一項軍功。”

林菁覺得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扭曲,她還沒被人這樣耍弄過,而且談話的內容完全不由她主導,對方簡直沉浸在固有結界中,大概自問自答都沒問題。

她胸膛起伏,一口氣想提又提不起來。這算什麽啊,她在心裏抓狂地道。

“為什麽?”她問道。

“太紮眼。聽說過百騎司嗎?”

林菁搖了搖頭。

“聖人之耳目,遍布大昭境內重鎮,軍部十六衛,以及他想要知道的任何方向,幽州大營當然也有,而像這樣的耳目,但凡有能力的家族,都會不惜財力去培養。在這個世道,聽,比做還重要。”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所以你太紮眼了,你的軍功不應該在這裏求,別人能平步青雲,放在你身上,卻是升得越快死得越快,你連自己真正的敵人都不知道,就敢撞破腦袋往上爬,只不過是無知者無畏。”

這真是掏心窩子的話。

林菁問:“你為什麽如此關照我?”

“無可奉告。”裴元德又垂下眼眸,讓人看不清裏面的情緒,“就當做是我惜才吧。”

林菁:“……”這麽敷衍的借口真的好嗎?

“那麽你所說的真正的敵人,又是誰?我是否身處危險,這危險來自何處?”林菁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裴元德,極力抓住他話中的關鍵詞套取情報,“不要再跟我說‘無可奉告’,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說,想為我好。”

“我沒記錯的話,那件事發生的時候,你兄長已有七歲,他是怎麽跟你說的?你心裏認為的敵人,又是誰呢?”裴元德笑了笑,不管林菁咄咄逼人的态度,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小輩,充滿了包容,“讓我猜猜,是我?還是皇帝?”

林菁覺得自己在裴元德這裏一敗塗地。

像是有一雙寬厚溫暖的大手,一直不厭其煩地撫慰她豎起的逆毛,心裏的防線立得越發艱難。

警鐘已亮起紅燈,卻還懶洋洋不想動的感覺,糟糕透了。

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坐在裴元德的對面,垂頭喪氣地道:“你都會自己猜了,還問我幹什麽?”

直到此刻,林菁才真正像是一名十五歲的少女。

褪去了鋼筋鐵骨,她原本也會撒嬌,也會疲憊,有着一切女孩兒應有的弱點和情緒。

她不是冰冷的戰争機器。

真好。

裴元德目光又柔了幾分。

“那麽,為了幫你找到真正的敵人,你可以幫我回憶一下十五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遺漏的地方,我來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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