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龍雀

“那一年,林遠靖東征百濟歸來,也剛好是我帶領左骁衛番上之時,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在他歸來的第二天,左仆射陶锴岳上書,因大昭連年征戰,北境之地大片荒蕪,建議解散東征軍,令府兵屯田務農。然而,這道奏表并沒有得到批示,因為兵部很快收到了來自肅州的軍情,邊境似有吐谷渾陳兵,先皇遂下令惇武侯宮玓出征,同時,一個從東突厥來的女人被秘密接入皇宮,受封蘇國夫人。不久後,便發生了林家之事。每個人都想知道那一天的大明宮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沒有确切消息傳出,我收到的情報,是林遠靖于紫宸殿大肆行兇,在行刺先皇的過程中,誤殺了蘇國夫人,最後被禁軍制服。先皇怕夜長夢多,直接賜了毒酒,又令人去林家搜羅林遠靖謀逆證據,沒想到發生火災……不過,這也耽誤不了什麽。林遠靖死後的整整兩個月裏,貶官數百人,獲罪入獄的七品以上官員足有百十多,斬首的不計其數,所有人都知道,皇家要趁這個機會收回兵權,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先皇駕崩了。”

“他當時身體狀況如何?”林菁問道。

“先皇戎馬半生,體質強健,大朝會小朝會從來不落,就連他的新寵蘇國夫人死了,都未見他有任何異樣,”說到這裏,裴元德冷冷一笑,繼續道,“記錄先皇言行日常的起居注原本和副本全部丢失,起居郎自己撞死在了宮柱上,大明宮昭告天下的說法是——‘夢白鶴西游,舞風而上,羽化登仙’。”

林菁知道這個說法,也知道李僢死得突然,卻不知道皇帝的起居注居然都能丢失,尤其是蘇國夫人……居然也在現場,還被父親斬殺?

“那個蘇國夫人是什麽來頭?”

“不清楚,甚至她究竟是死是活,都未可知。”裴元德将手中已經擦得锃亮的短刀放在案幾上,“我說的這些,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秘密,你可以去查證,消息靈通些的幾乎都知道,但是,那天宮裏發生的事,大概只有五個人知道。”

“都是誰?”

“先皇李僢、蘇國夫人、大內總管錦琛、今上,以及當時負責随身保護先皇的千牛備身,現在的壯武将軍,尉遲讀武。”

林菁将這五個名字一個個刻進心裏,然後頓地一拜。

“厚恩不忘,多謝大總管。”

“不用這麽客氣,所以……你真的不考慮下三郎?”

林菁擡頭,發現裴元德正在笑。

她從不知道,原來上了點年紀的男人也能笑得這麽好看,其中的韻味是少年郎拍馬也追不上的,像是沙漠中綻放的花,太過難得,便有些刻骨銘心。

恍惚間都忘了這人是在揶揄她。

裴元德看她愣住的模樣,笑意更濃,他将案幾上的那把短刀推到林菁身前。

“好的長刀很多,短刀卻很少,這是關鍵時刻可以保命的利器,你收好,我不希望在其他人身上看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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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收這麽貴重的禮物。”她拒絕道。

“不貴重的禮物,我也拿不出手。此刀名為夜羽,與赫連勃勃的大夏龍雀同出一爐。”

大夏龍雀!

林菁眼睛一亮,她是好武之人,自然知道好兵器極難得。

赫連勃勃是胡夏的王,歷史上有名的暴君,殺人是他的愛好,戰争是他的樂趣,因此他極為注重武器的質量。史書記載,赫連勃勃有一種特殊的檢驗武器的方法,在驗收的時候,如果弓箭射不穿铠甲,則殺弓匠,如果射穿铠甲,則殺甲匠,幾乎每次驗收都會有一批工匠被斬殺,可以說,胡夏當時的每一把武器都帶着工匠的鮮血。

在赫連勃勃統治力最為鼎盛的時候,他收羅天下能工巧匠,為其造百練剛刀,號“大夏龍雀”,銘其背曰:古之利器,吳、楚湛盧。大夏龍雀,名冠神都。可以懷遠,可以柔逋。如風靡草,威服九區。

沒有人能抗拒這樣一把神兵。

林菁終于還是沒忍住,将短刀雙手接過,立刻便感覺到沉甸甸的分量,刀身上同樣刻有銘文,曰:龍雀蔽日,所向皆靡。

裴元德看着她道:“龍雀是鳳凰中最兇猛的一種,它沒有華麗的彩羽,只有龐大的、連日月星辰都被遮蔽的黑翼,在傳說中,龍雀一旦起飛便不再落下,永遠向着至高處飛翔,沒有同伴,心無旁骛,直至巅峰。”

林菁從主帳出來的時候,那兩名原本看守她的親兵迎面而來。

“郎君請你過去一趟。”

她現在心裏滿滿都是對裴景行的歉疚,自然應下。

到了地兒一看,這位真是會享受啊。

裴景行的帳篷不算大,裏面卻精致非凡,除了寝具和武器架,還用屏風隔出一個小間,不知是做什麽用的。

帳篷裏面有一名親兵正在煎茶,另一名親兵從鍋裏取出煮好的羊腿,用銀制小刀将肉切成薄薄一片,蘸好了調味料,整整齊齊的擺在盤子裏。

裴景行本人則卸了铠甲,穿着一身常服,頭發也散了,正冒着濕氣,他軟塌塌地靠在豹皮墊子上,眯着眼睛看着她。

“壞心肝小騙子!”他吐出一顆棗核,精準地打在林菁身前的地面上,令她止了步。

林菁道:“上獲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利用我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連大總管都說功過相抵了,我也被你關了挺久的了,裴小将軍,做人要向前看,總盯着那點恩恩怨怨是成不了氣候的。”

裴景行被氣笑了,“你這腔調怎麽那麽像‘左不太平’?”

“你私下給他取這樣的诨名,左平知道嗎?”

這時帳篷外有人道:“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有個人叫‘裴景不行’,說他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左平掀了簾子進來。

林菁稍微挪開一點,方便這兩只炸了毛的鬥貓對視。

“你來幹嘛?”裴景行不善地問道。

左平一臉坦然地道:“剛巧路過,聽到有人不行,就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一幫。”

“可別,我還想多太平些日子,你這忙不如去突厥大營幫,肯定能為大昭立功。”

“不好不好,不及裴小将軍上獲之功,聽說你們還演了一出戲?”左平看向林菁,笑道,“沒想到假牢變成真牢了吧?”

裴景行跟戳到逆鱗一樣站了起來,道:“那是她欠我的!”

林菁的确不喜歡欠人的感覺,她投降道:“好吧,你說,要什麽代價。”

裴景行看了左平一眼,立刻道:“進我的跳蕩團,跟我戍邊去。”

林菁:“戍邊?”

左平走到一旁,煎茶的親兵立刻遞過去一杯暖茶,在地上放下軟墊,他坐下後,那名切羊腿的親兵也将一碟切好的肉連同案幾一起放在他身前。

裴景行道:“不等大軍拔營,我直接去甘州,五日後便走。”

如果沒意外的話,這個冬天應該不會再出現大動幹戈的戰局,但開了春就不好說了,被東突厥打亂的邊境重鎮需要重新布防,甘州地理位置尤其重要,它夾在東突厥、西突厥和吐谷渾之間,是兵家必争之地。裴景行雖然是次子,卻可以看出裴元德是真的用心栽培,也沒有因為是親子而畏手畏腳,這是讓他去獨挑大梁,的确是個攢軍功積累經驗的好時機。

但她心裏又有其他牽挂,有個人是她勢必要見上一面的——東突厥退兵後,尉遲讀武也會回長安,最要緊的線索在他身上。

左平在旁邊若無其事地道:“這羊肉不錯,沒個把時辰可炖不到這個火候,最好的滋味,總要足夠的時間才能品嘗到。”

林菁合上雙眼,風裏雨裏練就的定性又重新回到身上,她再睜開眼時,躬身行禮道:“屬下這就去做好去甘州的準備。”

裴景行似笑非笑地看了左平一眼,大掌一揮道:“去吧。”

左平用帕子擦了手,也起身道:“告辭。”

林菁跟左平一同出來,兩人默契地往馬廄方向走去。

她去領火煉的時候,發現那個赭衣奴已經不在了,現在伺候馬匹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

“請問,之前照顧這個馬廄的人去了何處?”

“死了。”

“謝謝。”

左平先一步出來,騎在馬上等她。

林菁翻身上馬,左平高舉令牌,兩騎出營。

戰後的草原尤其空曠蒼涼,斜倚天邊的雲下,只有鷹還在盤旋。

左平勒住馬,林菁同時停下,轉身看他。

大營裏耳目太多,看出左平去馬廄的意圖後,她就知道他有話要對她說。

“昨天我接到一個消息,跟你有關,猜猜看。”

“不會是陳恪想調我回長安吧?”林菁可猜不出那些達官貴人的奇思妙想。

“錯了,有懲罰。”

林菁嘆了一口氣,“左校尉,你是跟裴小将軍學壞了嗎?”

“你對我的品性有什麽誤解?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這懲罰就先記下,因為你恐怕也顧不上這些了。”

林菁意識到有點嚴重了,她問道:“究竟是什麽?”

“長安城林家遭了賊,舅父已派高手護住你姑姑和兄長,你自己要小心了,幽州大營是裴大總管的地盤,很多人不敢造次,但甘州……可就不一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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