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迷醉

情報是一門很複雜的學問,最難的地方莫過于篩選真真假假的信息,和分析情報背後所代表的更深層含義。

霍九的腦子轉得太快了,他知道林菁這種長期客戶不會透露給他假消息,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她需要借他的口将信息告知突厥人,把他也拉進她的布局裏。

他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我知道昭武九姓一直保持中立,你們只專注做生意,在戰争中發兩家的橫財,可比一家要多。”林菁沒有着急解釋,而是談起了其他,“你既然能掌握如此多的情報,游走幾國之間,對天下局勢的觀察應當比我更細致,霍九,邊境是國界最模糊的地方,整個隴右道與三國接壤,這三國分別是西突厥、吐谷渾、吐蕃,哦,離你們的主城也算不上遠,所以,在甘州生活的,不僅僅是昭人,我手裏的胡餅也早已不再是胡人獨有的食物,為大昭留下甘州,往長遠來看,是一件舉世受益的事。”

對霍九這種情報販子,你說得再有道理,也改變不了利用他的事實,即便舌燦蓮花,也不過是徒增笑爾。至于以情動人?那就更可笑了,商人全天下是最理智,也是最精明的一群人,什麽時候聽說過商人用感情來做買賣?

林菁很清楚,霍九的情報網能有如此能力,他的地位必定不低。

高位者,眼中看到的風景是平民無法想象的。

這被稱之為“格局”。

還有更殘酷些的說法,感情、利益、信仰、財富這些因素,也許可以說服別人一時,但最有效且能長期實現的,是雙方共同的立場。

個人之立場,國之立場,天下局勢之立場。

林菁切題的角度不可謂不刁鑽。

這一次,霍九沉默的時間很長。

這足以證明他不是在計算短期利益,而真的是在考慮甘州這一棋子對局勢的影響。

河北道有東突厥虎視眈眈,大昭守得本就十分辛苦,同樣作為守關邊境的隴右道,唯一的優勢便在于地理位置,它生在西突厥和吐蕃夾縫中,而西突厥和吐蕃處于微妙的平衡之間,不遠處還有一個不怎麽安分的吐谷渾,所以這兩國輕易不會大動幹戈……可一旦甘州亂了,大昭失去對隴右道的絕對控制,便難說了。

無論誰得到這塊地,對于昭武九姓的胡人來說,日子都照常過,唯獨與大昭的商路會受到阻礙,國家的關口一旦增多,關稅也會随之上漲,不僅會稀釋胡人商販的利潤,也增加了商隊往來的風險。

林菁自然沒考慮得這麽深遠,她只是本能的覺得商道對胡人來說很重要,便以此為前提說服霍九,一開始她是信心十足的,但随着霍九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又有些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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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她在左平、裴景行、崔缇這些人面前游刃有餘,與對面這只這陰險狡詐的大灰狼相比,前面那三位簡直是可口的小甜點。她的直覺甚至告訴她,在霍九平靜的表面下,說不定暗湧着一些瘋狂的、她所想象不到的東西。

“你是個很有想法的姑娘,現在,我覺得被利用似乎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了。”霍九終于開口,他取過腰間佩戴的酒囊,丢了過去,“不過,我也有條件。”

林菁打開酒囊,張口倒入酒液,然後用袖子抹了抹嘴道:“只要在我接受的範圍內。”

那酒甜香而烈,她喉嚨似火燒,表面上沒有失态,但臉幾乎瞬間紅了起來。

她将酒囊遞回去。

胡人在交易談成的時候,喜歡以酒助興,後來演化成這種帶有儀式感的行為,共飲一杯酒代表雙方的信任,以及對這一單買賣成功的祝願。

霍九舉起酒囊致意,大口飲下烈酒。

“告訴我你的計劃,既然我有參與,便不喜歡被蒙在鼓裏。”

林菁點了點頭,但是腦袋了一動,她便有些發暈,只好勾了勾手指道:“你過來。”說完話,她又有些眩暈,身子往後一仰,她急忙用手撐住了身體,再擡眸看着霍九,便覺得他走過來的步伐也不穩,嗯……他怎麽走得搖搖晃晃的?是大地在傾斜嗎?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模樣。

林菁跪坐在地上,她的手從身後撐着自己,胸膛挺得老高,是某些女子慣用的誘惑人的姿勢。

她的臉燒得像四月桃花,眼尾是海棠色的醉意,漂亮的貓眼懵懂而無辜地看着前方,呼吸微不可查地粗重起來,連嘴唇也半開合,急促地呼吸着新鮮空氣。

霍九來到她旁邊,輕聲問道:“你沒喝過酒?”

林菁誠實地搖頭,沒成想越搖越暈,她好容易止住,有點委屈地道:“不好喝。”

“沒喝過,就敢随便接別人的酒?”他聲音微微提高,有些不悅。

“敢啊,這有什麽不敢的?你又打不過我。”

霍九被氣笑了,他原本還想做個好人的,現在這可別怪他趁人之危了。

他湊到她耳邊,小聲道:“當然,你武藝這麽好,一定有一位好老師,他一定很有名吧?”

林菁哈哈大笑,挺起身,一巴掌把他的臉推開,“你可太看得起他了,他就是個不靠譜的老光棍兒。”

“他叫什麽名字?”

“他叫流玉華光芳雪散人,別號無敵居士,還有一個江湖诨號,你猜叫什麽?叫玉面小劍魔哈哈哈哈……”

霍九:“那還真是……好厲害。”

這都什麽玩意?你們師徒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他嘆了一口氣,深怕自己被她玩兒死,當機立斷地放棄了套話的念頭,問道:“好吧,這一次騷擾西突厥的計劃是什麽?”

說到正事,林菁不再笑了,她坐了過來,手又摸上了霍九的臉。

她的動作太快了,霍九剛抓住她的手腕,他臉上的病號臉又被林菁扯了下來。

三百金打水漂。

“總戴這勞什子做什麽!”她不滿地把手上的面具一丢。

霍九扶額,他無比痛恨自己,剛才為什麽不多問一句她喝沒喝過酒。

這次虧大了。

“好,不戴了,說吧。”他道。

悲劇的是,這兩人之間的壁大概有祁連山那麽厚。

林菁其實也不是不想說,霍九說每個字她都成功接收到了,但大腦就是無法做出準确的反饋,反而是霍九的那雙藍眼眸不住地在林菁面前眨啊眨,把林菁僅存的那點兒注意力都勾去了。

……長而翹的睫毛一下一下地掃過眼眸,在低垂的眸子下方打上一層淺淺的陰影,窗外的陽光照在他半邊身子上,金色與藍色相間,暖意與冷意逐漸相融在俊美無俦的面容上,添上一分誘惑,三分靈性,十分魅力。

實在是好看。

“說什麽?”

“計劃!”

“什麽計劃?”

“你,帶人去西突厥,想做什麽?怎麽做?”

“這是個秘密,不能被人聽到,你過來些。”

霍九低下頭,林菁湊到他的耳邊。

“西突厥,撻裏,由你來傳遞情報,這樣的話……這樣的……話……”

霍九用手托着人事不知的林菁,氣到不想說話。

林菁醒過來的時候,躺在一輛馬車裏,趕車的正是那個胡餅鋪子的老板,火煉跟頭野狗似的在周圍亂跑,她身邊還放着一大袋胡餅,大概有四五十張,還有一包肉幹。

見林菁醒來,老板遞過一個卷軸。

打開之後,上面龍飛鳳舞四個大字“飲酒誤事”,力透紙背的怨念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酒,真的是不能喝了。

她努力回憶,對喝了酒之後的行為只有一個模糊記憶,她到底跟霍九都說了些什麽?完全想不起來!

但是沒關系,以後無論他怎麽說,裝傻就對了,做了什麽一概不能承認——這不是開玩笑,而是在保護自己。

這位深藏不露的合作夥伴目前是安全的,那是基于九姓胡在大昭賺錢賺得很開心,一旦兩國交鋒,他就是最危險的人。

林菁在馬車上閉目養神,她不斷梳理着自己的計劃,直到每一處細節都被推演得無懈可擊。

酉時,她準時出現在大營後門。

衆人都換上了普通常服,他們不再是士兵的身份,而是一隊兇悍的匪徒。

每個人武備齊全,除了铠甲,幾乎是大昭士兵軍備的極限,他們行動有序,按照小隊分組排列,在朝晖的呼哨聲中,于暮色中騎上了戰馬,先是速度緩慢地前進,直到下了官道,這條隊伍融進了濃墨一般的深夜中,除了偶爾被驚起的飛鳥,誰也不知道,這樣一群殺氣騰騰的人究竟會去向何方。

與此同時,一只信鴿自甘州城飛出。

它飛過居延海、跨過合黎山,進入了更冷、更幹燥的西突厥境內,最後停在了一個漆有暗藍色标記的帳篷頂上。

一雙粗糙的大手抓住了它,取下了纏在腳上的油紙卷。

不遠處人喊道:“劼因佗,劼因佗,快準備好,我們要去撻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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