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撻裏

游牧民族沒有城池,他們逐水草而居,以部落為單位活動,分散在草原各地,只有在一些特定的日子裏,部族才會集中聚集在某處。比如阿史那家族在“打鐵奴”的時代,會有專門的冶煉時間,大家都會前往一個固定的地點等待族人,一起完成柔然帝國布下的冶煉工作。

以物易物的固定集市也會在物資匮乏的寒冬中出現,讓饑寒交迫的人也有活下去的機會。撻裏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它以組織集市而聞名,同時也是西突厥東南部最大的部落聚集地,背靠金山,立于東西突厥的邊界線。

撻裏的主人是原鐵勒薛延陀部。

西突厥的王室依舊是阿史那家族,此外有咄陸五啜:處木昆部、胡祿居部、攝舍提部、突騎施部、鼠尼施部,還有五俟斤:阿悉結兩部、哥舒兩部、拔塞幹部,八大家族是西突厥上層貴族的主要成員,最後一個進入貴族階層的新成員,便是從東突厥遷移過來的薛延陀部。

他們一起組成了西突厥的十大部族,又被稱為“十箭”。

西突厥雖然沒有東突厥強盛,卻因為與大食接壤,西域及昭武九姓的通商貿易幾乎都要從西突厥境內經過,帶動了物資流入,使得西突厥在與東突厥分裂之後,也逐漸成為一個能夠威脅到大昭的強大國家。

這其中,薛延陀部功不可沒,隋炀帝時期,首領也律小可汗帶七萬戶鐵勒族人臣屬西突厥,同時也帶來了原本該上繳給東突厥的物資,以及用秘法馴服的薩甘河野馬群,這讓西突厥發了一大筆橫財,屈畢可汗大方地讓薛延陀部晉升為第十把箭,為了拉攏也律,甚至把葉護的職位交給他世襲。

時至元興十四年,也律早已老朽不堪,現在薛延陀部真正的首領,是他的孫子賀伊。

今天就是撻裏集市開放的日子,為了方便遠方的牧民來交換物品,集市将持續至少十天,撻裏的管理者将從每一份交易中抽取三成的稅,對薛延陀部來說,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因此賀伊很早就醒了過來,他戴上氈帽,由護衛伺候着穿上了外袍,再命人取過銅鏡,對着鏡子小心地刮去下巴上剛冒出來的胡茬。

“每天早晨都要處理這些該死的胡子,如果不是因為它們會耽誤別人欣賞我的容顏,真想留着算了!”

護衛們:“願長生天賜福首領的容顏!願胡子遠離首領的容顏!”

“今天也要好好保護我,知道嗎?免得那些觊觎我美色的年輕姑娘撲上來,這可是我新作的袍子!”

護衛們:“誓死保護首領的容顏!”

“稅官都調下去了嗎?記住,別讓那些貪得無厭的胡人攫取我們的財富,打壓一下他們,不然每一次的撻裏集市好像是專門為他們舉辦的一樣,”賀伊又攬鏡欣賞了一番,然後放下鏡子道,“我昨晚似乎聽到了馬蹄聲,是山外的消息?”

一名護衛道:“首領明鑒,山外有消息傳來,陰山的牙帳被破後,拔延诃勒似乎與執失部、蘇農部起了争執,執失部的首領執失戈圖已經将部族遷往西部,現在四部貴族已經分崩離析,許多人都等着看拔延诃勒的笑話。”

賀伊卻冷哼一聲道:“戈圖太魯莽了,他不是诃勒的對手,阿史那托吉的大軍已經從渭水撤離,等矢力可汗返回領地,東邊的牙帳很快就會重組,到時候他還不是乖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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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東西突厥的兩位葉護,賀伊和拔延诃勒都是驚人的年輕,免不了被人拿來對比,賀伊甚至專門派人去東突厥境內打探與拔延诃勒相關的消息。

“不愧是首領,高瞻遠矚!”

“也不知道他們這一次從昭國刮了多少好東西,隴右道已經沒什麽油水了,連甘州的平民都當起了山匪,啧啧。”他輕笑着走處帳篷,呼出一口冷氣,“希望他們的哭聲再凄慘一點,多從中原運些糧食。春天,可是狼崽子們嗷嗷待哺的時候。”

在撻裏準備出的空地上,已經有許多馬車停靠,人們在清晨的曦光中抖開氈墊,将貨物擺放在上面。

這時,一個胡人向賀伊的方向走來,他張開懷抱,大笑道:“賀伊,我英俊無匹的金山之主,還記得你的朋友劼因佗嗎?”

賀伊走過去與他撞了撞肩膀,笑道:“我的朋友,你一定為我帶來了江南最美的綢緞,對不對?”

“當然,只有最好的布匹才配得上汗國最偉大的葉護!”

“這一次你跟的商隊收成如何?來點兒奶茶吧,我們進帳篷好好聊一聊!”

劼因佗跟着賀伊進了帳篷後,兩人臉上的笑容都迅速退了下去。

“我希望你帶了一個好消息給我。”

劼因佗脫帽行了一個禮,恭謹地說道:“尊敬的葉護,我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大昭的士兵已經進入我們的領地,沖着撻裏而來。這一次,他們恐怕想帶點什麽回去。”

“多少人?”

“不清楚,我得到的消息是,甘州新駐軍的首領裴景行與甘州刺史韋胥有親緣關系,他恐怕想為韋胥出頭。”

“我沒聽錯吧?昭國的皇帝能允許一個小小的将軍挑撥兩國關系?”

劼因佗笑了,“他當然不敢,所以這次來的人馬并非士兵身份,而是打扮成了劫匪。”

賀伊的臉沉了下去。

撻裏正是集市開放的時候,作為組織者,他必須保證撻裏的安全,如果有這樣一支隊伍在撻裏附近搗亂,薛延陀部的威信會大受打擊。

他沒有猶豫,立刻招來護衛排兵部署,然後才對劼因佗道:“這個情報對我很重要,請務必向你的主人轉達我的感激之情,你可以得到六百頭羊和一袋金子,但我有一個疑問。”

“我将知無不言。”

“我不願相信昭國會派一個年輕的傻子負責甘州的守備,根據你們上一次的情報,他只有三千士兵,就算全部出動也不可能與金山腳下的七萬戶民抗争,這個看上去像是來送死的隊伍,究竟是想做些什麽?”

“這……我的主人不敢妄下斷言,也許葉護可以留下一兩個活口,從他們的口中得到一點樂趣。”

賀伊微笑着打量他,“也許你願意跟我一起欣賞這個樂趣。”

“我很樂意,說實話,我早就受不了現在跟的商隊了,他們簡直不拿我這個金牌向導當回事,要知道,當年我七下江南的時候……”劼因佗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賀伊饒有趣味地聽着,但他的眼睛裏的殺意,始終未曾散去。

薛延陀部的部民并不都集中在撻裏,在賀伊身邊的人大概有一萬來戶,調集兩千控弦之士只需要半個時辰。

他們分成八股人馬,向着不同的方向出發,尋找着劼因佗所說的那支昭國部隊。

“阿嚏!”在落日餘晖中醒來的張彥祺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他揉了揉鼻子,“每靠近金山一點,我就感覺更冷了一些,啊!林菁,你快來看看我的手指。”

那上面的凍瘡越發嚴重了。

林菁時不時地用呵氣暖自己的手,她無奈道:“再忍忍吧,我們已經出發了四天,很快就能到撻裏了。”

“可我們的人這麽少,到了撻裏能做什麽?”張彥祺問道。

“其實我的意思是,越是臨近撻裏,離我們的計劃就越進一步。”

張彥祺眨了眨眼睛,他湊到林菁身邊坐下,“嘿,我知道朝晖其實是聽你的指揮,你就告訴我吧,接下來,我們到底要怎麽做?”

這可真是個小機靈鬼,雖然朝晖表現得不明顯,但這些人的眼睛太精了。

林菁道:“相信我,你們只需要戰鬥就夠了。”

按照她的計算,薛延陀部應該已經出兵,最遲在明天落日前,他們便會有一場遭遇戰。

“我們……會活着回去嗎?”張彥祺忍不住問出口,随即又解釋道,“我不是貪生怕死,大概,大概是……”他想不出詞來形容自己現在的感覺。

行軍的疲憊不算什麽,服從命令也不算什麽,但他們的人數太少了,越是深入敵國腹地,越是彷徨。

林菁用餘光微微一掃,便發現有很多人看上去還閉着眼睛,其實都在豎着耳朵聽他們談話。

這個時候不給他們一點鼓勵,恐怕軍心會不穩。

她笑着問道:“我看上去像是一意孤行去送死的傻子嗎?”

“不像。”

但你的行為真的很像啊!

“哎,你臉上的表情可不是這麽說的,那我就告訴你吧,這一次,我們要把撻裏的大魚釣上來。”

長期以來,甘州就像一個被渣男予取予求的包子女一樣,為了大昭的和平,為了隴右道能本本分分地在夾縫中生存,她犧牲了太多,而且如果沒人制止的話,她還将繼續任人欺淩下去。

現在,她的子民已經忍不住想要反抗了,想要消除這種反抗,沒什麽比啪啪啪打渣男耳光更爽的事了。

但渣男縮在家裏不出來怎麽辦?

當然想辦法把他約出來啊!

這本來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卻因為不能破壞兩國關系而變得複雜。

——真的是這樣嗎?

“我們會嬴,而且會嬴得漂亮,只有這樣,我們才會在金山腳下造成撼動。這一次,我要他們把搶到的東西吐出來,把本不該屬于他們的東西還回來,以及……”

在這片土地上,布下她的第二顆棋子。

林菁眼裏所看到的,可不僅僅是一個薛延陀。

作者有話要說:

分享一個有點冷門的小知識。

東突厥的阿史那家族被稱為“藍突厥”,因為藍色是天空的顏色,也是騰格裏神的顏色,象征着血脈的高貴。

藍突厥的奴隸部落被稱為“黑突厥”,黑嘛,很明顯,意思就是血統低下。

有意思的是,藍突厥的特征是,越像中原人,越是能證明血統純粹,而黑突厥大多都是白皮西方臉,在當時的突厥帝國裏,可是備受嫌棄的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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