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父親
甘州刺史的帖子遞過來, 你不僅得去, 還得備禮物。
林菁還想掙紮一下, 問道:“我也要去?帖子裏有提到我?”
朝晖直接把請柬遞給她,“夫人說想見一見女中豪傑。”
林菁仿佛看到一塊刻着“女中豪傑”的大牌匾從空中砸下來, 她隐隐有一種預感,這以後真的當上了官,她是不是就得一直頂着這牌匾見人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想太多,想太多……
她回去換了那套男裝便服, 黑仆仆的十分不顯眼,裴景行則張揚多了, 他換了一身白袍,頭頂玉冠, 外面罩着一件紅色大氅, 劍眉星目,英氣逼人。
等親兵準備好了馬車,兩人一起上去。
她叮囑道:“這次不要喝多了,同一個伎倆不能用兩次。”
“嗯, 我安排了人,等時間差不多了, 就進去傳報大營出事了, 肯定能脫身。”
林菁豎起了大拇指,裴景行得意地笑道:“這算什麽啊, 這些擺脫宴會的招數都是家族真傳,不學會幾個套路, 敢在官場混麽!”
馬車到韋府時,天已過午。
裴景行剛跟韋胥寒暄上,便有侍女來請林菁進內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她自然不能拒絕,跟着那侍女走過彎彎繞繞的庭院,便見一個身着華服的美婦站在門前相迎。
劉氏一把握住了林菁的手,柔聲道:“我早就聽郎君說起甘州來了一位女英雄,及笄之齡便從軍報國,心中一直好奇,怎會有女兒家有如此勇氣,今日總算得見,果然百聞不如一見。屋內已經準備好了熱茶點心,請随我來。”
林菁跟着劉氏進了屋,立刻被一群衣着鮮亮的侍女圍了起來,莺莺燕燕的輕語聲悅耳動聽,有人捧來熱帕給她淨面淨手,有人端來了一盅燕窩雪梨養顏湯,其中還 有一人注意到了林菁脖子上的擦傷,驚呼起來,侍女們急忙去尋了藥,一根蔥白玉指從精致的瓷瓶中挑了一點白膏,輕輕地擦在她的傷口上,一邊吹起一邊小心地問 她“疼不疼”?
林菁簡直恍惚了起來,跟這一比,她在軍營裏過的那叫什麽日子?
Advertisement
糙得沒法看了。
劉氏十分熱情,她是長安貴女,端得是長袖善舞,深谙看人下菜碟的聊天王道,只跟林菁聊長安風土人情,灞橋、龍首原、大雁塔……姿态平易近人,林菁亦不反感。
不知不覺,天色已暗,林菁惦記裴景行,便想告辭。
不料又被劉氏拉住了手。
“我與郎君只得兩子,盼女兒卻不可得,今日見到你這樣好的小娘子,真是圓了夢。我知道軍營苦寒,你一個姑娘家是極不容易的。這樣,早些年我做女兒的時候,有一件未上過身的狐皮大氅,你如果不嫌棄,便收下它,算我為邊關将士盡一份心,可好?”
“夫人不必如此,林某何德何能,不敢受此大禮。”
“這是我的一番心意,還望你看在今日是我生朝,務必不要拒絕。”劉氏說罷便吩咐侍女,“去庫房裏找一找,應記錄在嫁妝單子上。”
林菁頭大,這又是要找嫁妝單子,又是開庫房……可前面裴景行也沒消息傳來,她不好離開,就算借口更衣,也有侍女一路随行,楚楚可憐地看着她,生怕她跑去前院。
林菁無奈。
回來後,劉氏吩咐侍女重新上了茶點,又道:“府裏還有一位我從長安帶來的琵琶好手,這就請她過來為女英雄獻藝。”@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林菁在那婉轉清亮的琵琶聲中,終于覺得有些不對勁。
劉氏在拖着她。
那大氅自然也是遲遲未曾找到,她透過厚重的門簾一角,發現外面似乎下起了小雪,入夜的梆子打了起來。
“恕我不能再等,還請夫人原諒。”她起身想出去,劉氏并沒阻攔。
可林菁還未走到內院門口,便見前方提着燈籠的一隊人正走過來,為首的便是韋胥。
“裴景行呢?”她後退一步,冷聲道。
“他喝醉了。”韋胥看着她道,“這次是真的醉了。”
林菁很驚訝,韋胥看着十分謹慎小心,居然真有膽子布下鴻門宴。
“刺史這是想魚死網破了?”
韋胥道:“請随我來書房,放心,我不會傷害你們。”
林菁冷笑道:“那也得你做得到。”
韋胥一笑,并不生氣。
林菁覺得現在的韋胥跟之前很不一樣,那個因為甘州民變而惴惴不安的中年官員,一下子變得沉靜起來。
是了,他造這天大的反,還需要怕什麽?死都不怕。
進了書房,他令小厮守在門外,自己插上門栓,從燈籠裏取出蠟燭,将書房的燈燭點亮,然後坐在案幾邊,撥弄了兩下火盆,在邊上暖着手,招呼林菁道:“坐吧。”
她沒有動。
韋胥道:“你去西突厥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你想跟西突厥打仗,以此來緩解甘州民變的壓力,是個不錯的想法,也對我的籌謀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你肯說實話了?韋胥,懸崖勒馬,現在還能回頭。”
韋胥笑了笑,繼續道:“回頭是不可能的,但我很後悔,如果知道你會有今天這樣的舉動,我會在你剛到甘州的時候,便想辦法跟你見一面,把該說的話說了,也不至于是現在這個結果。”
“你現在也可以說,等等,”林菁覺得面前又是一個陷阱,“你如果沒證據證明你說的話,我是不信的。”
“你會信的,林菁,我是你父親的人。”
……
“我不信。”
韋胥道:“十五年前的仇,你沒忘,我也沒忘,甚至還有很多人……我們從不曾忘記。”
“……我不信。”
“我放棄了去富庶之地任職,不惜與家族決裂,主動要求來到甘州,我謀劃了整整五年,就是為了讓大昭失去隴右道,不僅如此,我們還希望大昭繼續失去領地, 這是林元帥打下的疆土,他被害死後,那個坐在龍椅上,自始至終沒有出過力的人,為什麽還能好好享用他的江山?林菁,這是不公平的。”
“那在這些領地上的百姓呢?就活該被你們當做擾亂大昭的武器?”
“這是必要的犧牲,慈不掌兵,在戰争中,犧牲一直存在,是平民或是士兵,有時候并沒有那麽重要。”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歪理,你也不要打着我父親的幌子做這些事!”
韋胥低低地笑道:“真是沒想到,林遠靖死在宮裏,林家慘遭滅門,留下的遺孤,居然做了皇帝的走狗,聽聽你大義凜然的話,再想一想長安城的廢墟,你可對得起你父親的英靈?”
林菁氣得手抖:“我父親不會做傷害百姓的事!不準你污蔑他!”
“他是軍神,真正的神,而神是不會在意凡人的目光的。我曾追随他,只是軍營裏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小參軍,可現在,我卻是這世上僅存的幾個親眼見過他行事作 風的人,其餘人都死了,陸陸續續,沒人逃得掉,如果我不是仰仗着姓氏,也早就進了死牢,所以啊,這麽看來,我反而比你還要了解你的父親,畢竟……你連他長 什麽樣子都沒印象了吧?”
林菁控制不住地抽出後腰藏着的龍雀,她半跪下來,刀尖直指韋胥的咽喉,她的心慌得亂跳,韋胥說她連自己父親什麽樣子都不知道,一下子深深紮進了她的心。
她的确不記得了,父親、母親……什麽印象都沒有,他們只活在姑姑和兄長的描繪中,她的手沒有過觸感,只能想象母親是軟的,父親是剛硬的,母親是愛她的,父親也會舉着她大笑……
是這樣嗎?她不記得,不知道,只任由別人告訴她,永遠也無法分辨……
她甩了甩頭,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沉聲道:“不要以為我不記得,你就能随便亂說!而且我不是我父親,我有自己的道要走!”
“真是年輕。”韋胥根本不怕她的刀,因為那刀尖在顫抖,“發現自己在助纣為虐,所以受不了?現在,該輪到我說‘懸崖勒馬’了,林菁,加入我們,追随你的 父親,為他報仇!你不是一直很清楚仇人是誰嗎?林妙真和林慕難道沒告訴你,這朝堂上一半人都是兇手,可笑你還在為他們的千秋大夢拼殺,你想護着的百姓,又 有誰還記得同樣為他們出生入死的軍神?現在你反而把刀尖對準了我,不過是親者痛仇者快!”
林菁乍然想起,在離開長安前的那一夜,兄長對她說的話。
“為兄不管你選擇為何,你須記得,朝堂之上,盡半都是林家之敵,務必小心。”
雖然李氏也許并非直接兇手,但——
沒有先帝李僢和太子李茂的默許,誰人敢動林遠靖?
沒有三省官員的推波助瀾,林家的慘案為什麽結得悄無聲息?
沒有滿朝文武的心知肚明,曾轟轟烈烈的軍神何以隕落得如此恥辱?
林菁第一次覺得龍雀這樣沉,沉到她拿不住。
她問道:“你,以及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告訴你也無妨,我們是林元帥當年殘存的舊部,目的是推翻李氏皇朝,讓有德者居之!我們從不曾打擾你和你兄長,因為上一代的仇怨,本該由上一代了結,你們應該在長安安安靜靜的過日子,只是沒想到李茂居然會令你從軍,而你……還壞了我們的計劃。”
“不,你們是不對的。”她思緒如亂麻。
“林菁,你本該是父母掌上明珠,如果林元帥還在,怎麽會有現在豺狼當道的不平世?前線打了敗仗,倒要逼迫一個小娘子來從軍,這樣的昭國,值得你盡忠嗎?這樣的世道,值得你去守護嗎?”
龍雀墜了下來。
一聲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