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雪中

韋胥見她心神大亂, 知道自己的猛藥起了效果。

林菁跟她的父親一樣, 是天生的強者, 他們很自信,有自己的判斷力, 很難随波逐流。好在林菁年紀還小,就算再如何聰慧,一提到她所不了解的地方,難免會失了準頭。所以韋胥開門見山, 單刀直入,沒給她任何反擊的機會, 直接将話語權搶了過來,掌握了談話的節奏。

可接下來, 就不能這樣強硬了, 不然會引起反彈。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撿起了那把短刀,放在林菁手上。

她的手冰涼,似乎連血液都被凍住了。

“你生在開德十一年九月下旬, 那時候你父親奉命東征百濟,戰事到了緊要關頭, 整整過了一個月, 家書才傳到軍營。他高興極了,為了慶祝你的降生, 買了三大車好酒,要所有人都跟着他慶祝。那天跟今天一樣, 也下着細碎的小雪,是百濟的第一場雪,軍營外一片白茫茫,草地荒蕪,植物都枯死了。可就在那天,他在軍營外發現一株被埋在雪下的小花,他把花挖了回來,放 在主帳裏精心照料。他對人說,這是個好兆頭,以後,他的女兒要像這花一樣,天壓不垮,雪凍不壞,留存天地芳香,予人以希望。所以為你取名為‘菁’,而你的 小字,叫芳雪。”

林菁眼尾發紅,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有這樣的來歷。

拳拳父愛,已刻在她名中。

“為了見到剛出生的女兒,他想盡快結束這場戰争,把勝利當做最好的禮物獻給你,他知道自己已無可封賞,便想為你求一個郡主的爵位。林菁,你本來……不,你生來就是公主,你站在父親的榮耀上,任何一個公主都比不上你。”

“結束百濟之戰,大軍回到長安,已是開德十二年二月,那時候,你已有四個多月大,早過了滿月,也辦不了百日,可他太喜歡你,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驕 傲,硬是随便找了個名堂大擺筵席,整個朱雀大街被他用絹花裝點成盛放似錦的春景,美酒注入水缸,放在林府門前,誰都能飲上一杯女兒紅。他被禦史指着鼻子 罵,說他好大喜功,不顧百姓生計,他卻笑道,自己出生入死賺來的錢,不給女兒花,還要給誰花去?”

“我當時還見過你一面,小小的女孩兒,包在大紅的襁褓中,你母親不假侍女之手,一直抱着你輕聲低語,她是一個那樣溫和的……”

“不要說了!”

“我知道你也想為他們報仇,可你走錯方向了。你想往上爬,想查出事情的真相,可你想過沒有,到那時候,你身邊已有無數追随者,你像你父親一樣德高望重, 你的屬下在軍部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到了那個時候,就算你找到了自己的仇人,還能放手一搏嗎?你還有勇氣嗎?”韋胥知道林菁已快到極限,他話頭一 轉,溫聲道,“好了,我知道你今天接受的信息太多,一時無法做出判斷,我也不可能在你還未加入我們的情況下,告訴你全盤計劃和組織情況,你大可以考慮幾 日,我的底線,不求你加入,但求你不要幹涉我們的事,甚至在必要的時候,我們還會幫你,畢竟你是林元帥的女兒,如果能看到他的後人在戰場大放異彩,我們亦 老懷甚慰。”

林菁失魂落魄地出了林府。

門口裴景行的馬車已經不在了,他被灌醉後,想必已經被接回了大營。

韋府的門房遞給她一把傘,她拒絕了。韋府的一切都讓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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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已是深夜,林菁獨自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零星燈火下,雪泛着晶瑩的光,她每走一步都很小心,怕真的踩到了雪下可能埋着的草。

心要有多柔軟,才會注意到這些?

她的臉又濕又涼,不知什麽時候流的淚,挂了滿臉淚痕。

雪越下越大,她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走,最後終于累了,随便找了一處牆根坐下來,卻沒想到屋子裏突然傳來嬰兒的啼哭聲,然後她便聽見有女人小聲地哄着,溫柔地哼唱起了歌謠。

明明是陌生的曲調,明明是陌生的江南方言,她一個字都聽不懂,卻聽得淚流不止。

“我也有阿娘阿耶疼過……我也想……”

也想被溫柔的對待,在難過的時候,有人也為她唱一支這樣的歌。

她想家,想阿兄,想姑姑……想阿娘想阿耶,哪怕他們只是兩個冰冷的牌位,也證明她曾擁有過。

只是不記得了。

只是她不争氣,不記得了。

她把頭埋在膝蓋裏,渾然感覺不到冷,甚至在對親人的想念之中,還感覺到了溫暖。

直到她感覺雪不再往脖子裏灌,面前出現了一雙皮靴。

霍九披着一件黑貂大氅,手裏舉着一把油紙傘,垂眸看着她。

“真沒想到,如果我不來,明早的甘州城,大概會迎來一具凍死的女屍。”

林菁看到他的一瞬間,又想立起铠甲,甚至還想對他冷嘲熱諷一番,方顯得她仍是那個無堅不摧的“女中豪傑”。

可當她搖搖欲墜地站起來,扯住了霍九的衣領,想做點什麽時,突然有什麽東西在心裏一潰千裏。

那是一種渴望。

她低低地問道:“你為什麽來找我?”

“一個潛在的優質情報買主和賣主,如果真的死在沙場,我會為你敬一杯酒,但如果是平白無故凍死,我會覺得自己眼瞎。”他說得冷靜而客觀。

林菁笑了笑,她放下他的衣領,轉而伸出手。

“對不起,腿凍僵了,煩勞你背我一程吧,以後,我會用情報來償還的。”

霍九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會,算了算她從韋府出來到現在的時間,這腿能走路才是奇怪,于是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又把傘交給她,轉身蹲了下來。

“上來。”

她的腿動一動就如針紮,咬着牙伏在霍九背上,摟住了他的脖子。

霍九的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仿佛很不習慣這樣親密的動作,他道:“你還真是不客氣……醜話說在前面,我再怎麽喜歡做生意,也不會伺候買主,你是第一個,記住,你欠我的大了。”

“唔。”她悶悶地道。

霍九知道她凍得太久,怕真出什麽問題,立刻躍上屋頂,輕得像一只靈巧的貍貓,向着一處疾奔而去。

可沒想到,這位他極其重視的“潛在優質買主”非常不知足。

她在他身後輕聲問道:“霍九,你會唱歌嗎?”

“……會。”

“那你……能不能為我唱一支歌?什麽歌都好,我花錢買,你出價。”

林菁等了很久,等到她以為霍九已經拒絕她的時候,他低聲唱起了歌。

她瞪大了眼睛,這首歌,跟剛才那個女人唱的一模一樣,像江南水鄉一般婉轉優美,他竟然也會?

她還想深挖下去,可腦子越來越昏沉。

這首歌用男子低沉的聲音唱來,更覺柔腸百轉,像是在低低訴說一個古老的傳說……她伏在他溫厚的脊背上,身上蓋着暖和的動物皮毛,穿梭在雪夜下的甘州城上,像是被夢托起的公主。

漸漸什麽都不去想,沉沉睡去。

導致她沒聽見,霍九在唱完這支歌後的輕聲低喃。

“阿娘,原來我還沒忘……”

霍九當然不可能把林菁帶回他在甘州的老巢,而是找了一個客棧,多花了點錢,叫老板娘出來給林菁脫去了濕冷的衣服,用熱帕子擦了擦身體,然後随便找了一套幹淨衣服換上,直接塞進幾層被子裏捂着。

他自己則叫了一壺熱茶,在燈下優哉游哉地看起書來。

林菁在裏面一陣子冒冷汗,一陣子冒熱汗,剛開始還打擺子,後來便不住地在被子裏滾來滾去,啞着嗓子喊水。

霍九大概是真的沒伺候過人,拎着壺就往嘴裏灌,最後把林菁灌得本能往後縮,才罷手,又叫老板娘繼續上熱茶。

這回林菁不捂被子了,她仍是半昏迷的狀态,嘴裏說着胡話,又是不停出汗,再喊着喝水……

拎壺灌。

被霍九這麽野蠻的照顧了一夜,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林菁有一種再世為人的感動。

她坐在霍九對面,發現對方一夜未睡竟也沒染上黑眼圈,仍是目光清明,藍眼眸像是不悲不喜的野獸,沒什麽能撼動他。@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令人羨慕的堅韌。

“昨天幸虧有你,可惜我現在情報不多,以後再補償給你如何?”

霍九放下書卷,挑眉道:“看來你是不想告訴昨晚發生了什麽——你和裴景行兩人一起進了韋府,最後只出來一個裴景行,直到深夜,你一個人丢了魂兒似的在甘 州城裏游走,如果不是我監視韋府的人發現了異常向我彙報,你會像一個乞兒一樣,凍死在甘州街頭。”@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林菁按着眉角,無奈地道:“韋府發生的事……現在的确不能告訴你。”@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霍九突然笑了,“那不如我來告訴你,韋胥跟你攤牌了吧?他是不是告訴你,他謀反的真相是為了你父親?他是不是還告訴你,你現在的所作所為都是‘親者痛仇者快’,除了他們那群老家夥,整個大昭都是你的敵人?”

林菁放下手,震驚地看着他。

她的樣子好像一只傻鹌鹑,霍九收了笑容,從旁邊的食盒裏取出一碗粥放到她面前。

“你玩不過那只老狐貍,讓我想想看,能把你打擊得那樣厲害的,一定還不止這些,他一定提到了你父親的往事,哪兒痛就往哪兒捅刀子,你的軟肋那樣明顯,遲 早要被人這樣利用,早一點遇到也不算壞事,前提是遇到了我。”他的藍眼眸閃着精光,像是雪原狼在逼近獵物,“不要想蒙混過關,林菁,救命之恩,你該怎麽報 答?”

林菁噎得簡直喝不下粥了。

她沒時間再去計較其他,又要專心起來算計,想方設法地對付眼前狡詐的男人。

只是兩人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很默契地沒有提到那支歌。

那支溫暖了整個雪夜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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